第196章 云开月明（完）

　　赵子遇盯着他的嘴唇，像是受到蛊惑般定定望着他的口型。

　　“说出来，那份证物，在哪里。把位置说出来，把它说出来……”

　　高慎也被他的口型吸引，淡淡打量过去，不免暗自冷笑。

　　能将这般软硬兼施、打着感情牌的的诱供之术，用在自己女儿身上。这般心狠手辣，若是在他们的对立面，恐怕亦是棘手的敌人。好在，这位曾经威震一时的前御史中丞还算识时务。

　　“这里……”赵子遇梦呓般发出声音。

　　“什么？”

　　“证物，就在这里。”赵子遇低低喃喃，突然抬头看向高慎，朝他深深低首，行了一礼：“此事乃子遇一人为之，若是先前多有冒犯，子遇愿一人承担。我父亲自十二年前，便已做出决断，如今因我受累，实属无辜。若我将证物呈出，希望高丞相看在我悬崖勒马的份上，佑我父亲回到扬州。”

　　高慎微微颔首，那张裹在黑衣下阴森的面容，终于绽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赵都护与我，皆是为效忠皇朝而生。只要能同心协力斩断乱党贼子，确保天下太平，又怎会互相残杀。”

　　“那好。”赵子遇深深叩拜，脑中嗡嗡作响，再起身时眼前一片眩晕，呼吸都变得急促。她大口吸着气，勉力撑着地面站起来：“子遇这就带丞相去拿证物。”

　　高慎注视着她踉踉跄跄踏出慕雪园，微一抬手，示意外面的暗卫放下手里的箭。

　　高远屏住呼吸，也盯着赵子遇的背影，他想冲上去守在她身侧，但高慎已经递给他退后的眼神。

　　整个丞相府布满府兵，所有的刀口全部对准了这二人。只要一声令下，谁也不能活着出了丞相府的大门。

　　“你说这里，是丞相府内？”高慎问。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赵子遇无视那些暗处的汹涌，她跌跌撞撞向前殿走。

　　久不见天日，阳光刺目的厉害，照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呈现即将折损的病态。

　　走出后院，穿过中庭，眼看就要走出丞相府去，高慎指尖轻动，四周的钢箭再度瞄准。高慎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他冷冷出声：“你明知道在我的地方，若是敢耍什么花招……”

　　“到了。”赵子遇打断他，转首用目光示意脚下的人工荷池：“就在这里。我进府的时候，随手丢了下去。”

　　“你耍我？”高慎的白地骇人的面孔突然变得凶狠：“你在撒谎，你不可能把证物带进来，你之前说给了长吉，到底在何处？”

　　“哦，我想想。”赵子遇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身后的赵崇，最后定在高慎面上，不咸不淡地承认了自己的谎言。

　　“也是，带到这里该怎么制衡你们。既然给了长吉，自然是让他转交给了手中握有兵权，能对付你们这座奸佞贼窝的人。”

　　一向裹在黑袍下，犹如洞崖下夜行蝙蝠的阴森之人，在这一刻突然像被灼热的光线惊起，冷漠的面上爆出青筋。

　　他抬起手，指缝间闪出毒针，暗隐袖中，指向一旁赵崇：“如此，便带着你父亲一起，全家好上路。”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毒针煞时飞出，赵子遇还是心下一颤。只是，还来不及蔓出一丝担忧，细微碰撞声响起，毒针落地。定睛一看，赵崇袖下闪过一道寒光，又迅速收回袖中。

　　虽然只有一瞬，赵子遇也认出，那柄短剑，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那柄，刻印着“辙”字的短剑。

　　心口微热，她感受到，比赵崇按住她的脖颈时，更加确切的安心。

　　赵崇的指尖划过她的后脖颈，写下的是一个“池”字。对应他当时叫她说出来的口型，赵子遇毫不犹豫接下这个字，把所有人带到了这个离大门最近的——池边。

　　高慎不知他们如何接上头，眼见毒针落地，他恼羞成怒，一抬袖，四面暗卫全部蓄势待发，满弓而备。

　　刀剑之下，赵子遇看了一眼赵崇，又看一眼丞相府的大门。

　　见她目光偏移，高慎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随即手肘落下，示意万箭齐发。

　　然而隐在高墙后的府兵和暗卫，像是齐齐踩滑，同一瞬间消失在高墙后，只留下弓箭应声落地。有几人在消失前松手，钢箭射出，却是远远偏离靶心，乱飞墙上，又弹到高慎脚边。



　　“禁卫军！禁卫军在何处？”高慎不敢相信自己安插的数千暗卫会突然覆灭，不由脸色大变：“叫禁卫军来，将这二人拿下！”

　　“丞相可是在叫我的兵。”顾万景中气十足的声音，赫然自门外响起，孔武有力，清晰无比。

　　不待里间侍卫开门，厚重的金丝楠木大门轰然倒塌。马蹄铿锵，顾万景骑在马上，缓缓踏过门板，印入众人眼帘。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羽林军，甲胄之声掀起排山倒海之势，震耳欲聋。高慎愕然，他看到他一手安排的，用来联合吐谷浑兵变的精锐府兵，已经被团团围住，而那些弓箭手，脖子早就被拧断。

　　“怎么可能？”高远怔愣，明明自太子式微后，朝中不可能再有哪支军队敌得过他们高家手下积攒的府兵。

　　他冲到顾万景面前，不管不顾朝外看去。层层包围的精兵，着不同颜色甲胄，显然不止羽林军一支。丞相府从皇帝那里要来的禁卫军和巡防司的兵马，竟然也回到顾万景麾下。也是，这本是顾万景一手栽培的部下，最是忠心，又怎么会为其他人效命。

　　除此之外，陆府的府兵浩浩荡荡，陆仲安亲自领兵，联合扬州铁骑已经将他们布在外围的军队控制，厮杀声隐约传来。因为距离太远，加上高慎他们方才沉浸在猎杀的趣味中，竟然迟迟未有察觉。

　　陆仲安引马向前，久经沙场之人，便是身骑战马，亦是意态疏朗。不过片息，丞相府为首的两名大将已经被斩杀马下，引阵阵喧哗吼声，金戈铁马，士气大增。而对面的府兵，已然成颓败之势。似乎感觉到高远的目光，陆仲安淡淡回首，于一片刀枪剑戟下，调转马头。

　　“如今没有一支军队敌得过丞相府兵，但三支，总该够了。”顾万景笑了笑。

　　高慎勉力稳住心神，却止不住背后的冷汗：“圣上怎么允许你们如此僭越……”

　　“我们正是奉命而来。丞相以为，本朝的两任御史中丞皆是吃素的么？”顾万景扬眉，微微眯起眼睛。

　　“这还要多亏丞相将赵都护请来，否则也不能在城外救下欲求自尽的高二公子，也就无法有了佐证那张经文的人证。差点没赶上。”冯平清越的声音在顾万景身后响起。

　　“你说兄长他……”高远瞠目，胸口一阵剧痛。不知是又想到那枚金块，还是思及自己这个冷漠失职的弟弟。

　　“没错，温姑娘过世后，高睿兄万念俱灰，险些从崖上纵身跃下。是陆中丞暗中相帮，同赶来京城的赵都护一起及时拦了下来，并且从温姑娘的尸身上，迅速找出了丞相府谋害的证据。这也是促使高睿兄作证的直接原因。”冯平扬眉直视高远：“报应不爽，如今一切，皆是你们自己种下的祸根。”

　　说着，他缓缓展开手中经文——赵子遇托付给顾芸的那张物证。

　　密密麻麻的经文之下，迎光可见藏在抬头的淡淡墨色——“愿众佛菩萨，护佑高素之女，李香兰，消除一切业障，往生极乐世界。”

　　李香兰。

　　单单三个字，高慎已然面如死灰。

　　赵子遇仰头看去，阳光热烈，照彻万物。虽然已经看过无数遍，但是终于拿到青天白日下看到，赵子遇还是觉得心口微动。地牢里的火焰恍惚，好像又卷到她面前。

　　于最深晦黑暗的地牢，呈向最亮堂的日头。

　　在这春意盎然，消退冰雪之季。

　　死地而后生。

　　不知这一切，是否又在崔碧玉的预料之中。自她捡起那一张经文起的，预料之中。

　　只是遗憾，那张“眼前人是心上人”的丹青，再也无法重见天日。它将伴随葬身火海的那个绝妙女子，永远尘封在经文的灰烬下了。但也许，这已经是崔碧玉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厮杀声渐渐平息，顾万景宣布皇帝口谕的声音响起。

　　十二年间的一切，终于可以落下帷幕。

　　恍惚间，周围甲胄响动。

　　陆仲安一袭银灰色铁甲战袍，犀皮赤云靴踩玄马镫，流光透彻。他缓缓引马行来，下颌微扬，于绝色烟柳，丝绦如茵间，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看也没看高家面如死灰的几人，只将目光投注在一个地方。

　　赵子遇闻声回首，两两相望。

　　熟悉的眉眼，离不开她的目光，还是那样神气活现的模样。赵子遇眼眶一酸，她狠狠抬起手肘，遮住眼睛。暗无天日久了，直到到这一刻，阳光才穿透她的衣衫。拿开手臂，她仰头朝他低啐一口：“狗东西。”

　　陆仲安笑，逆光之下，赵子遇被晃的眼睛酸涩，终于也忍不住笑弯了腰。笑的再次把脸埋进手肘里，肩头也跟着颤动。

　　再抬头，她的面上全是泪痕，肘间衣袖隐去唇边血迹，她含笑抬手，缓缓放入他递过来的手心。

　　春风渡，桃李芳菲。

　　掌心相贴，万籁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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