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偶阵雨
每当章橘颂高兴的时候，她就会光顾这家小火锅。
离学校不是很远，是藏在居民区内部的火锅店。
a城的街道，横是横，竖是竖，不似家乡弯弯曲曲的巷落。然而在这里呆了两年，章橘颂仍没学会分辨东南西北，她绝佳的方位感建立在往左往右这样简单的认知上。
出校门，往左沿着路一直走。下班时分，路上堵得厉害，人反倒走得快些。
章橘颂平时习惯一个人走路，身体机械化的走，思绪却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回味看过的书和电影，有时想接下来吃点什么，也可能在揣测天边的那一抹彩云像什么玩意儿。
走了大半路，她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个夏之恒。
这人也真是奇怪，一句话不说，却一直笑微微的。
大概是和她一样在神游？
将心比心，章橘颂放弃了尬聊两句以示礼貌的念头，依旧沉默着前行。
很快就到了。
服务员拉开玻璃门，迎面而来的火锅香气，南方的烟雨一样润入发梢衣服，回去倘若不洗澡洗头，就甩不掉这火锅汤底独有的气息。
这家店的特色是吧台式火锅，一人面前摆一个黑色托板，绿色蔬菜与豆制品摆在高高的白盆里，一个黑盒盛着片好的牛肉或猪肉，酱料可选择一种挤在小骨碟中，配上一个以酒精为燃料的小锅，一份拉面、乌冬或者米饭，即是一个人的盛宴。
来得不巧，吧台已经坐满。空出来一个四人位，是普通火锅店的摆法，大方桌中间有个电磁炉，可以点大锅。
凑合着坐下，服务员送来菜单。
章橘颂拆了一包纸巾，边擦桌子边介绍：“我之前一直吃单人小锅的，没试过他们家的大锅。要不，我们还是分开点两个单人锅？”
夏之恒翻动菜单：“你……经常一个人来这儿吃火锅？”
原本擦拭桌子的手突兀地一停，章橘颂抬起头：“是，我喜欢一个人吃火锅，怎么了？”
老天保佑，他最好不要流露出一副“啊，你怎么一个人吃火锅，太可怜了吧”的神情。
一些过去的回忆使她异常敏感。
上一次章橘颂和一个同学来这里吃饭，对方知道她经常一个人来吃火锅时，就是这副反应。
虽然知道是好意，但那顿火锅还是让章橘颂吃得如同嚼蜡。
一个人吃火锅犯法吗？
那要是知道她还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ktv唱歌，岂不是要当场把她放在爱心筹主页上，啧啧叹息，说这个人实在是太孤独太可怜了。
章橘颂不知道怎么和人解释，她其实很享受一个人的感觉。
一个人吃火锅，可以不必委屈自己点鸳鸯锅，下进锅里的心爱食材也绝不会被人捞干净。一个人去看电影，可以尽情沉浸在影像世界中，不用担心需要回复同伴的吐槽。一个人去唱ktv，不用担心歌声会不会吵到别人耳朵，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唱破音了也没关系，是浴室单人演唱会的升级版。
可是，好像大家都觉得，孤独是可怜的，可耻的。置身人群中的快乐是真快乐，独自一人的快乐是死鸭子嘴硬。
她盯着夏之恒，如同《哈利波特》里的斯内普教授盯着哈利。但凡他流露出一点“你好可怜”的意思，她就会宣判“格兰芬多扣五分。”
夏之恒环视一圈店内，沉思片刻，说：
“确实，这是个吃火锅的好地方。”
格兰芬多加五分！
章橘颂笑起来，继续擦桌子：“那当然，我口味可是很挑剔的，不好吃，才不会来第二次。”
“记住了。以后我在这附近找到什么好吃的店，就请姐姐来鉴定。”
“欸？你是确定上a大了吗？”
夏之恒点点头：“是的。”
“看来你对面试很有自信。”
“当然。我既然来了，这个名额就是我的，用不用得上另说。”
章橘颂把手托腮，看着他：“啧，年轻真好。”
真是久违了呢，这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夏之恒把身子往前倾了倾：“虽然我叫你一声姐姐，但其实你也只比我大两岁零三个月而已。”
他的眉毛耷拉下来，有点委屈：“不许把我当小朋友。”
章橘颂被他这神态逗乐了，把菜单竖起来，挡住笑颜。
“好好好，那这位年方十八的大朋友想吃什么？”
夏之恒把菜单摊在桌上，指给她看：“这个双人套餐怎么样？还送点心。”
章橘颂扫了一眼，有一份羊肉一份牛肉，两个小锅，性价比挺高的。
只是赠送的点心，是一份心形的布丁，看起来有点像情侣套餐。这让她有一点点犹豫。
夏之恒问：“不喜欢吗？”
“额，也没有。”章橘颂回答。
反正也没明说是情侣套餐，就算是，那有羊毛也必须撸！
她拍板道：“就点这个吧。”
火锅上菜速度很快，酒精灯燃起，高汤咕噜噜滚着泡，夹一筷子薄羊肉烫上十秒，往铺着厚厚花生酱的蘸料盘里一滚，迫不及待送入口中，那滋味，绝了！
夏之恒顺手把冰可乐拉环拉开，递过来。
“谢谢。”章橘颂接过可乐。
手指与铝罐触碰，冰冰凉凉的细水珠，配上热腾腾的火锅，冰火两重天的体验，很舒坦。
夏夜与火锅与冰可乐什么的，最配了！
章橘颂嚼着羊肉，惬意地想。
吃饱喝足，从店里出来，才发现下雨了。
夏夜骤雨，总是来得毫无防备。
店里原来的位置已坐了新食客，回去不大方便，章橘颂与夏之恒索性就在店的屋檐下避雨。
雨点儿溅在小腿上，微微有些凉意。
章橘颂擦去雨点，同夏之恒闲聊：“对了，今天谢谢你。”
说的是和雷毅争执的事。她知道，他也知道。
夏之恒静了一瞬，才接话：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当然不是，”章橘颂说，“进大学以来我第一次和人当面吵架，正好被你撞上。”
“幸好撞上了。”夏之恒嘟囔了一句。
恰逢店门打开，食客的嘈杂声和火锅香气溢出来，嘈嘈杂杂的。章橘颂没太听清他说了说什么，问：“嗯，你刚刚说什么？”
夏之恒一笑，小虎牙又出来打招呼：“没什么，我是说，姐姐和人对峙的时候——很帅。”
“帅吗？”
夏之恒点头：“帅！姐姐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章橘颂一愣，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是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她把视线移开，去看橙黄灯影里飘荡的雨丝。
忽然之间，屋檐下，两人之间的氛围骤然安静了。
雨依然在下。
该说点什么，让气氛不尴尬，章橘颂心想。
就这样忽然不说话了，夏之恒该怎么想？他会不会担心是自己说错了话？这样子不好。
她有点讨厌自己。
得交谈。
章橘颂缓缓地笑了：
“你刚才的话，听着倒是新鲜。”
她用白色球鞋去踩地上积水，水洼里的世界破碎。
“一般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他们会说——你小时候可真漂亮。”
言外之意，忽然说话的人自己都没意识到，是长大了的她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漂亮。
能理解。翻旧照片，看见曾经的自己，章橘颂心里都会同时兼有一种痛楚和疑惑。
这么可爱的小女孩，真的是她？
于是越大，她越不爱照相。
虽然现在的她也称得上清秀，但想起小时候，想起那些被人追捧的时候，拍照的心思就无论如何提不起来。
要是可以不长大就好了，章橘颂曾无数次这样想过，可是不行。
她渐渐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八字成了时刻套在头上的紧箍咒。
你漂亮，有人比你更漂亮。
你成绩好，有人比你成绩更好。
你会说话，有人比人更会说话。
尤其是在考上a大之后，这种感觉越发明显，毕竟，这是一个丢块砖能砸中六个高考分数七百分以上学生的名校。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迎面走来的是注定平凡的余生。
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
章橘颂选择摆烂。
过一天，算一天吧。
雨声风声之间，传来夏之恒坚定明亮的声音。
“胡说，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姐姐都一样的漂亮。”
章橘颂转头去看他。
店招牌的灯影透着橙黄色的光，落满少年一身，很有些朦胧。他的神情格外真挚，像是在阐述牛顿第一定律这样人尽皆知的真理。
章橘颂哑然失笑：“你倒是会哄女孩子开心。”
夏之恒想解释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一切。
他约的网约车到了。
夏之恒看了看雨幕：“上车，送你回宿舍。”
“那还得绕路，太麻烦了。”
“不麻烦，下着雨呢。”夏之恒坚持。
车开到宿舍公寓楼外，被拦住。
“就停这里吧，师傅。”章橘颂说着，就去拉车门。
夏之恒皱着眉：“能和保安说一说吗？下着雨呢。”
章橘颂说：“没事，就几步路，我跑进去就是，很快的。”
她下车，已经把车门关上了。忽又回首，去叩车窗。
夏之恒连忙按下车窗下降按钮。
雨打湿她的头发，黏在鬓边，稍稍有些凌乱。
隔着雨幕，他看见女孩微笑着，朝他挥挥手：
“差点忘了。加油，祝你一切顺利。”
说完，她便转身，在雨里奔跑起来，踏进这寂静无边的夜，渐渐远去了。
一直到登机的时候，夏之恒都在后悔。
他怎么没带把伞呢？
他应该带把伞的。
像她这样好的人，不应该被雨淋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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