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夜审
一时上头,对宝玉说了那些话,一路上,我心里都有些莫名的忐忑。
我从前不是这样沉不住气,多嘴多舌的人的。
王熙凤所在的院子,就在贾宝玉歇息院子的后面,近到令我汗颜。送我回来的小丫头面无表情地同我辞别,转过身去,立刻捂住了嘴。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蹑手蹑脚地拾阶进了屋子,王熙凤还没有睡醒,床上帐幔密密地垂着,悄无人声。平儿坐在榻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我一过去,倒惊醒了她。
我双手合十,表示无意扰她清梦。她摆了摆手,满屋里看了看,似在寻找什么。我指向多宝架子里按格子的形状嵌着的一尊小座钟,她便向我比了个大拇指。
“也该请醒了。”我用夸张的口型气声对她说。
平儿点点头,起身走向对面的拔步床。却不想床帐突然从里侧被掀开了,倒把平儿吓了一跳。
“回二奶奶,快到未正了。”
王熙凤有些疲倦地略点一点头,我察其神色,连忙去端水供其盥洗,又取了妆奁过来,助她重新上了妆,方往花园子中去。
贾母今日兴致却好,不过是换个地方抹骨牌罢了,她却玩得别有趣味似的。少不得在宁府热热闹闹地用过了晚饭,天色已黑了,一行女眷才乘着轿子,打着灯笼缓缓往回返去。
这热闹与我无关,我在王熙凤身后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下午,实在是疲惫不堪。回到房中,我料王熙凤今日喝多了酒,又玩了一日,必是累了。因此待她除了见人的繁复衣裳,换了绒织的中衣后,我便劝道:“二奶奶今日早些歇息吧。”
王熙凤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每次她用这种表情看人,心里总是在盘算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的。脸上却不敢带出疑惑神色,我微垂了眼,避免与她对视。
王熙凤吩咐道:“平儿去取盥洗的水来吧,春儿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是。”
平儿不知这是何意,然而还是拍了拍我的后背,便依命出去了。房中只剩我和王熙凤,还有一地昏昏的灯火。
我压下心中本能的不安,想了一圈,今日究竟做了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同贾宝玉说的那些话,算是僭越。但那时房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若有人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除非趴在院子里偷听。
“二奶奶?”久久等不到王熙凤开口,我悄悄抬眼,视线从她镶着毛边的袖口,抬到她精致的下颌线,再继续往上抬。
王熙凤轻笑一声,似是看穿了我的试探。她低声开口,倒也算是开门见山:
“你今天跟宝二爷说什么了?午后他见了我,竟要讨你过去。”
这个贾宝玉,就这么轻易地把我卖了!
顾不得腹诽,我连忙跪下,表示我的诚意:“回二奶奶,我不愿意过去,只愿意在二奶奶的身边,求二奶奶让我在这里继续服侍您。”
王熙凤对我没有理由、如此干脆的拒绝,倒吃了一惊。很快,她就把这情绪压下,只不带感情地斥道:“愿意这个,不愿意那个,愿不愿意岂由得你?记得我的问话,问什么,你就回什么!”
不管王熙凤是真心生了我的气,还是假意吓唬我,她此刻的气势,也都够瘆人的了。我脑子里掠过很多个念头,一会儿安慰自己,她屏退了所有人,并不是想真正给我难堪;一会儿细细考量,贾宝玉这个漏勺,到底跟王熙凤漏了多少话?
那些我被剧透之后才能吃准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他的劣根性,他应当不会好意思同他的凤姐姐讲。
心下初定,我小声回道:“实在想不起具体说了些什么了。我闲逛的时候遇见了袭人姐姐,她恰好有事,叫我帮她看一下屋子……”
王熙凤抬手打断我:“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我微微抬头,映着烛火,王熙凤应当能看到我烧红的脸:“宝二爷他醒了,就拉着我说要吃我嘴上的胭脂。我一时气急了,拒绝了他,就……教训了他两句。实在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了。”
王熙凤懒懒道:“也罢了。”不知道她信没信我说的话,我觑其神色,多半是没怎么信。
然而也没什么好找补的,见王熙凤先听了我表的那一通忠心,似有不再追究之意,又见她掩着口打哈欠,好像已经很倦了的样子,额头再次触到毛茸茸的地毯,又磕了个头,我便准备告退。
“慢着。”
起身的一瞬间,我听到王熙凤的低语。抬起头,又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有多少人求我把他们的儿女塞进宝玉身边,你每天在我身旁听着,应是知道的吧。”
我当然知道,不说远的,就今天早起,还有一桩。然而我只能回:“二奶奶的要事,我不敢多听,故而不知。”
王熙凤凉凉地笑了:“你别跟我装神弄鬼的!我知道宝玉长得好模样儿,又惯会体贴姐姐妹妹的,多少人想去他身边。你若不想,那年你飞扑过去,拼着摔个大跟头,去接了他的玉,又是何意?”
常听人说,如果你听见一件事,接下来的一整天,你将会反复从不同的地方听到这件事。直到此时,我方知道这句话是多么诚不我欺。
我无法,只得再次委屈我的膝盖:“二奶奶,我那时真的没想那么多。至于到宝二爷身边,我发誓,我一次也没想过。”
语言很苍白,翻来覆去表达的,也不过是那个意思,我只希望,陪在王熙凤身边那么久,她应该是有一点点了解我的吧?
“你一个丫鬟出身的,倒也不想没有野心的。这样的高枝,你不拣了飞去,留着来日,我随便拉一个小子同你配了?再不然就是——”
她的语气里,少了几分严肃,倒多了些打趣:“不然就是,你看上了琏二爷?”
“断然没有!”我虽知她早知我对贾琏无意,才留我在身边,并且满不在乎地用这事开玩笑,但也必须第无数次表明我的立场,“我只愿在二奶奶身边安安稳稳地服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嫁不嫁人的,又不是必需的。”
“哦?”我为了安王熙凤的心,说得太过斩钉截铁,倒引起了她的兴趣,“照你这么说,好好的姑娘,便一辈子不嫁人了?”
“回二奶奶,若碰不上我觉得可心的人,盲婚哑嫁的,不嫁倒更自在些。”
王熙凤却说:“手炉。”
我会意,取过一边早准备好的手炉递给她。她开了盖子,自向里面添了些香料,由慢慢地用铜箸儿剥着里面的灰。
她又开始沉默战术了。不过这一招确实有效,这种尚有后文的沉默,最是难捱。
“素来知道你心大,没想到你的胆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大些。”
在我以为她会将这沉默永远继续下去的时候,她突然轻飘飘地这样来了一句,我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这话本就是我臆想出来的,王熙凤却叹了口气,放下暖炉,伸了个懒腰:“去叫平儿进来吧。”
“是。”我不敢耽搁,走出门去,果见平儿如我料想的一样,已经在门外廊下等了很久了。水盆就被她放在栏杆上,她正双手虚放在盆上,用水散出的热气取暖。
我带着歉意道:“姐姐等得久了吧?天怪冷的,有劳姐姐了。”
平儿却摇头说不妨,“我就知道你们一时半会说不完话,特意打了滚烫的水来,现在已是温度正好了。”
我随平儿进去,听见她在我耳边低声地问:“为了宝二爷?可为难你了?”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去,平儿太懂王熙凤了,我怀疑王熙凤抬一抬眼,平儿都能替她写出自传来。知道平儿担心我,我只一味摇头:“劳姐姐挂念了,她并不曾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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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已至,展眼又是年关。
自薛姨妈来京,王夫人不是跟姐妹闲话度日,便是吃斋念佛,越发深居简出起来。王熙凤理家已满一年,竟一次岔子也没有出过,王夫人十分满意,索性把大权全部放给了她。至于又为家里省了几多银子,填补了什么东西,王夫人自觉家大业大,并不缺这点东西,更是浑不在意。
因此这个年节,王熙凤更比众人忙上十倍。又要拟定各王公贵族府上的来回节礼,又要添置祭祖和过年所需的一切事物,又要理清各个庄子送来的财物是否不妥,又要裁夺给合府下人,包括留在南边的人的年终赏罚,更不消说日常家中琐事,便有几十件。偏又听说薛宝钗染恙,虽只是旧疾,众人都不大紧张,但这面子功夫,还得王熙凤来做。
这日我告了假,出去看妹妹,顺便送些东西。到了燕来布庄,燕燕先拿出我绣的荷包看了,夸道:“这比当年夫人绣的也不差分毫了。赶明儿我摆在柜上,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连忙阻止:“这两个荷包,是送给你和妹妹的,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罢了。”
燕燕连忙谢过,又道:“也好,我天天佩在身上,若有人问起了,我便再向她们兜售,小姐你看可好?”
我忍俊不禁:“你的头脑,不做买卖,当真是可惜了!”
正巧这会儿小哥也进来了。他早已向我们做过自我介绍,说他姓张行三,我对“张三”这个敷衍的称呼有些接受不能,遂“小哥”“小张”“张家小哥”地胡乱叫着。
小哥见了我,不等我问,便很自觉地向我说道:“那绣痴老板尚未回来。”
我猜也是,若回来了,他早就遣彩明给我报信了。彩明倒是个老实的,也热心,每次出来替王熙凤采买些什么,也会替我来这里跑一趟。作为回报,隔壁聚香居的点心,也没少进他的肚子。
我点点头,小哥已看见了堆了一桌的大包小包,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小姐每次遣彩明来,送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这次亲自出来,又送这么多,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
我知他不愿受,便打趣道:“谁说是送你的了?这些都是送我妹妹的。”
燕燕也道:“小姐,你都把自己的屋子搬空了吧?”她指着放在最外面的一摞食盒,“小姐,你妹妹就算是个壮汉,也吃不了这么些!”
我不欲她们担心我,便挺起胸膛,作财大气粗状道:“我还有好些呢!”
妹妹依在燕燕的身边,学着我道:“还有好些呢!”
这会儿我们却是在布庄的后堂里。燕燕听了我的话,开始逐渐带妹妹出门。听说,一开始,妹妹踏出院门,便又哭又闹,到如今,也渐渐愿意在布庄和家之间来回逛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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