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并蒂
前面乱哄哄的,等我被拎到院门口马车前的时候,只看见那位被两个美人儿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的官老爷,脸色阴恻恻的。
父亲犹在殷殷唤着:
“大毛,你不认得我了?……”
兵卒头子身子一横,拦在父亲身前:
“你这戴罪之人,嘴里怎么还不干不净的?我们兰台寺侯老爷名唤长宇,你嘴里胡吣什么贱名儿!……”
我在后面偷偷抬眼看着,那官老爷脸色好像更阴沉了。他抬手,打断又欲引经据典的兵卒头子:
“既点清了人,就分送各门外去贩卖了吧,你们也早些交差。”
兵卒头子狗腿地谄笑:
“是,都听老爷的吩咐。”
他话没说完,马车的门帘已经放下,车夫赶着马车,一径去了。
待命的小卒押着我的家人们,四散开去。
我努力转着脖子,瞪大眼睛,想要清楚地再看一眼他们,看看我的父母,调皮的哥哥,慈祥的祖母,一直陪在身边的燕燕……
我想记住所有人的样子,记住他们都去向了何处。
见我挣扎,押着我那人的手紧了紧。很快,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只听见燕燕高亢的哭喊。
身后传来拼了命的嘶吼,依稀是父亲的声音:
“好好活着——”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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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看我好欺负,押送我去城门外的人,只有一个。饶是如此,我也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他。此人活像个机器人,无论我怎么撒泼、哀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都不搭理我。
我被拎了一路,他好似仍然很轻松。每当我觉得他疏于防备了,想要挣脱,他就默默地钳紧了我的双手。
我有这么弱吗……
纵然腹诽,我也不得不承认力量过于悬殊,暂时放弃抵抗,琢磨着到了城门外,再另寻逃生之路。
精神稍微松弛下来,又不用自己走路,我使劲回想着家人都被押往了何处。
正午时分,迎着太阳,我们应该在向正南方向走。左西右东,那么母亲去了西边,父亲去了东边……
想了半天,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就算记清了他们都去往了哪个方向,又怎么能知道他们这一程的终点在哪里呢?
一朝间,家亡人散,虽不是因我而起,我却也难辞其咎。就算流干眼泪,也什么都做不到,我只能恳求那不怎么靠谱的上天,保佑我的家人们都平安活着,希望还有相见的那一天。
念头一转,我又想起刚才坐在马车里的大毛来。
这么热的天,他在门口等了那么久,就为了看一眼我父亲,任下人羞辱他一番吗?
记得父母闲聊,谈到大毛,父亲总是怀念幼时二人相伴之谊,对他抛家弃母,辗转求荣的做法,从来都是不予置评。
难道大毛此人,从来都不是父亲口中那个纯善玩伴的样子吗?
如果真是这样,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如愿看见父亲向他卑躬屈膝。
想到此处,我心中稍微快意了些。抬头看去,铁板似矗立的城墙城门已在眼前。我辨认出门楼上的“凤台门”大字,暗暗记在心中。
虽然再难回去,也不能忘记。
“凤台门在金陵外城的南边,你的方向感挺准的。”
平儿托腮听到此处,插了句嘴,然后示意我接着说。
后面的事情,就是我被卖到了烟花巷……我思忖一下,觉得前面的事情都删繁就简地说了,这一段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随着把这些从未向外人道的事情一一说出,我心中某个一碰就疼的地方,奇异地渐渐平静下来。
一直听到我说在船上遇见清儿,平儿才长出了一口气。
“你胆子真够大的,幸亏遇见了我们家的人。”
我不置可否。平儿接着说:
“这么说来,你青梅竹马的好哥哥,是导致你家败落的罪魁祸首的儿子?”
我瞪大眼睛,顾不得揶揄她怎么能把我跌宕起伏的经历总结成狗血小说文案,不去写话本子真是可惜了,先忙着澄清另一件事:
“什么好哥哥!是狐朋狗友,君子之交,情同手足!”
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平儿被我逗乐了。
“是是是,你说得对。”
话赶着话说到这里了,我虽不怎么抱希望,还是顺口问了一句:
“所以你听说过咱们府里有叫小毛的人吗?”
平儿摇摇头,又想了想,迟疑道:
“他若还在哪个庄子上也就罢了,若是到了哪位爷身边,那位爷顺口给他改了个名儿,也难说。”
有道理啊,我自己也是被随口改名的受害者,之前却忘了这一茬。
但是,相见的希望依然渺茫。我有点沮丧地拨了拨刘海儿:
“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平儿听了这话,认真看了我一眼,嗤一声笑道:
“你不恨他?”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问我恨不恨他是那个官老爷的儿子。
应当不恨吧。说实话,若不是平儿这么说,我潜意识里,从来没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过。
我做了个苦恼思考的表情,嘴里却说:
“又没亲眼看着他生儿子,他俩是不是真父子,还不一定呢!”
平儿先还严肃听着,听到后面,才知道我在信口胡说,忍不住过来挠我痒痒:
“我看你的病也好全了,都能开玩笑了,别在这里偷懒了,明天跟我去上房听差去!”
说到听差,我突然想起了平儿明天要面对的事情,渐渐敛了脸上的笑。
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平儿轻声道:
“别担心,二爷虽然花心些,倒不打骂房里人。况且万一过几年二奶奶改了主意,再放我出去也未可知呢——论比惨,我没你惨,你都挨过来了,我也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我听了这话,一手按住平儿的手,一手去抓她腰上的肉。
“还说我开玩笑,姐姐难道没在开我的玩笑?我不依,我要挠回来!”
直闹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我们才并肩坐在床沿,不再动手动脚了,彼此无话。
远远地,听到对面正房里,隐隐传来西洋钟报时的声音。
我无意识地说:“九点了。”
“什么?”
我连忙改口:“亥初了。”
平儿点了点头,盯着自己穿了绣花鞋的脚尖,那里绣着两朵并蒂的莲花。
静谧的夜里,偶尔传来一声蝉鸣,夏天又快要到了。
平儿并不看我,闲闲地说着,声音轻得我怀疑她是否在梦呓。
“日子还长呢,那些伤心事都过去了,会越来越好的。二奶奶放了齐儿出去,留下了你,你仔细想想,真的是因为你年纪比她小?你是有主意的人,我不多说了。”
钟敲十下,正房里的灯便熄了。平儿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不一会儿,隔壁的床铺就传来她均匀的浅浅呼吸声。
明天就又要恢复正常的工作了。
习惯性地又向那房梁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天太黑了,一切都是黑色的影子。摸索着放下帐子,我向里侧翻了个身。
那天贾琏说“以后再不荒唐了”的时候,我还可笑地以为我的存在,多少改变了故事的脉络,改变了这个男人的心意。
我太天真了,我什么都不做,又怎么能改变缓缓前流的时间线?
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
齐儿嫁人了,清儿死了。
唯一改变了的事情,就是我自己仍留在这里。然而又能留多久呢?如何保证我不会也成为一个死了或嫁人了的无名氏呢?
我攥紧拳头,心里默念“任务已接受”。
然而我不知道该给自己下发什么样的任务了。
-
尽管入睡的过程很艰难,但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黑夜就这样消失了,我连梦都没有做。
平儿领着我,去给仍旧卧床的王熙凤请安。
因为很久没有见了,我跪下来,给她行了个大礼,她笑着应了。
我抬起头,撞进了她的眼睛。与之前相比,她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笑靥灿烂如花,仿佛之前的难过事情,在她心里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但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笑意。
没过多久,齐儿打扮得齐齐整整,过来辞行。她要嫁给贾琏外书房的一个小厮,倒不算坏。没有婚礼,她今日搬过去,住在那小厮房里,就算成了亲。
王熙凤笑着对她说了许多殷殷嘱咐的话,又额外加了赏。齐儿跪下谢恩,磕了三个头,红着眼圈儿去了。
王熙凤向平儿打趣道:
“你两个倒好,同一天出了嫁,也像那话本子上说的拜把子了。”
平儿低下头,面带些羞怯之色,只说:
“二奶奶别拿我取笑了。”
这一日午后,贾琏的乳母便来到上房,当着王熙凤的面,用细线绞去平儿脸上茸茸的汗毛,这就是“开脸”了。
平儿又自己对着镜子,修齐鬓角,将身后束着的乌亮辫子挽成髻。做完这些,从名义上来说,她就是个妇人了。
王熙凤用一把团扇遮了脸,也不扇动,她的声音就从扇子后面瓮声瓮气地传出来:
“好俏丽模样儿,二爷肯定喜欢。”
平儿白王熙凤一眼,王熙凤也不在意。
吃过饭,刚刚掌灯,贾琏就按捺不住地带着平儿去了。
我留下来守夜。四个贴身的丫鬟裁成了两个,王熙凤也没有招聘计划,工作量猛然翻倍,我也无可奈何。
缩在榻上不敢睡熟了,我听见王熙凤翻了半宿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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