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伴
是夜,寻月棠费尽了口舌,终于让谢沣同意她宿在外间。
伤口处既痛且痒,一阵阵往血肉深处钻,林勰个心大的人物也不曾与药里加安神的药材,谢沣夜里难眠,在榻上躺得难受,就披衣起了身。
这些年来,他一人在异乡,刀剑黄沙里过活,总赶不上时节,也无祭祀的习惯,但见今日七月的圆月高悬,身上又作痛,疾痛惨怛常呼父母,他准备去给早亡的生母上一炷香。
方行到内间门口,便听得外头一阵窸窸窣窣。
继续抬步,见外间竹榻上,寻月棠死死抱住薄衾,在榻角缩做一团,正发着抖梦呓,声音低又轻,咕咕哝哝辨不真切。
借着楹窗透进的月辉,他分明瞧见寻月棠黛眉深锁,满脸是泪。
稍凑近些,便能稍稍听清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爹爹”、“娘亲”、“哥哥”。
大约是被爹娘被杀害的噩梦魇住了。
谢沣立在榻前,拢了拢衣襟,不知道该不该将人从梦里唤醒,只负手瞧着。
他之前便想着帮寻月棠找哥哥,但是听闻他早也入了行伍,虽年年托人往家里送信,却不清楚到底是身在哪一营。
这几日他着人翻阅名册,凉州大营内并无寻峥此人,找人一事,怕无那么简单。
若实在是难寻,谢沣心道,那他便托大担起兄长的职责,与寻月棠说个知冷知热的好儿郎。
多好算好呢,大约是如子修一般,体贴入微还晓得哄人开心那种。
但一转念,子修那样也不行,太过风流,没有长性,还是得找个老实一些的、能过日子的。
这厢心思已转了几回,那厢的眼泪水却仍是止不住,无声掉泪已变成了啜泣,帛枕已湿了泰半,薄衾一角也深了颜色。
谢沣委实不会处理这样的情况,又蹲身等了一刻,见寻月棠这梦丝毫没有要做完的意思,起身摇了摇头,推门行了出去。
只在敬香时,多替旁人求了几句。
——
天儿好了之后,大家又恢复到了日前一般的朝食后上山、暮食前回府的日子。
谢沣虽性命无忧,体内却还是留了些余毒,在用拔毒的方子慢慢清着,没再上山,总与王敬、林勰一道关门议事。
寻月棠这些日子又有了新的想法。
登州气候湿热,食粳米、种水田,百姓多养水牛,牛乳价格比起其他州郡要低得多。李伯认识好些农户,价格就压得更低,拿来加工成奶粉再适宜不过。
她这个想法也非天马行空,而是循前人之迹。
据记载,成吉思汗带领的蒙古骑兵凶悍骁勇,令敌人闻风丧胆,在远征时,一种重要军粮便是奶粉,便于携带,又可快速补充体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蒙古的制胜绝招。
古法制奶粉的法子十分直接,就是取个厚些的罐子架在文火上,用木杵不断地搅动,待水分蒸发、锅中牛乳渐渐变稠的时候,加上糖接着煮,待水分少到一定程度,牛乳便成了奶块儿,取出来压碎即可。
这般工序做出的奶粉定然比不上千年后速溶、细腻、鲜甜的奶粉,颜色发黄、块儿大、较难溶解,可所谓浓缩的都是精华,供作军需仍是上品。
第一日做出来的时候,寻月棠心里还有些忐忑,怕牛乳腥膻不被兵士们接纳,并未直接放到大家伙儿的水壶里,而是分成了小包分给了大家,还叮嘱说这是牛乳熬成的粉,亦是十分顶饿的吃食,山上有水源,若是印糕不顶饱,就冲了奶粉来喝。
不想第一日反响不错,大家连暮食都少用了些,还说这个方便,冲好了配着印糕一道吃,到了太阳下山都不见饿。
到第二日里,寻月棠便早起在大家的水囊里灌上了现成的奶粉。
奶粉难溶,成吉思汗的骑兵们是将灌了水与奶粉的水囊挂在马上,用颠簸的力道来促进奶粉溶解,如今将士们自然也可以借助上山时的身体晃动。
这样一来便省去了晃水囊的功夫,省力也省时。
奶粉、印糕成为大家上山的必备吃食之后,一天十二个时辰对于寻月棠来说就有些不够用了。
将士的朝食、暮食要准备,要在头天备好次日的印糕、煮好奶粉,另还要挖空心思为谢沣等人准备小灶。
所幸是中元那日,阿双在寻月棠与谢沣的存留之间选了谢沣,如今心里十分愧疚,便默不作声跟她身边打下手,担去了不少活。
可饶是如此,离谢沣中毒不过三五日光景,寻月棠的脸颊还是又小了一圈,腰也收了寸余。
周婆瞧在眼里,心里是有些疼惜的,“月棠,若不然,我们便再招些帮工吧。”
说这话时,寻月棠正踩着高凳熬牛乳,手上动作稍停,侧头对周婆笑了笑,“不用的婆婆,我应付的来。”
“看你这几日就瘦了好些,是太过辛苦了。”周婆心里犹是不忍,听说这姑娘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如今日日做些粗使婆子的活计,竟一字叫苦也无,就更惹人怜。
“辛苦倒是还好,我本就是容易瘦,又有些苦夏,”寻月棠擦了擦额间汗,“再说了婆婆,姑娘家不都追求个瘦么,这是好事儿。”
周婆说不过她,又叮嘱几句让她别太辛苦便走了,打算回头再给人姑娘涨些月银。
要说起来,寻月棠自初初化形便是个吃不胖的体质,如今换了个壳子,也还是一样。
当时与其他精怪住在一处时,筷子精还颇有些不服气:“盘子不总是圆的?怎么你个盘子高爽爽、细溜溜,实在不应当。”
“我是个陶土盘子,又不是陶土罐子,”寻月棠反驳,“本体可单薄呢。”
念及此,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其他兄弟姐妹如今过得如何,想来做精怪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若是能有个机会给大家托梦就好了,哪怕只说一句也行,她必要叮嘱句——
千万不要乱看话本子。
谢沣与林勰方从鸽房出来,正路过院子听到了寻月棠与周婆的话。
林勰捏了捏自己腰际的一点薄肉,对着谢沣开了口,语气颇欠:“咱妹妹这几日确实是清减了不少,白日里操持大家伙饭食,夜间还要给个病人守夜,确实辛苦。我这身浅膘,倒像是从她身上搜刮而来的了。”
谢沣自不会明说寻月棠几乎日日梦魇,倒累得自己个病人半夜起身给她焚安神香,只伸手探了探林勰的臂膀,皱眉道:“下战场这些日子你确实懈怠了。”
“可不是呢,”林勰也嘟囔,“若我再从这里吃得痴肥,回头去四方胡同,姐儿们都不爱了。”
林勰向来是这样的,没有正事儿悬在头顶,就是个三句不离吃喝玩乐的,谢沣没接他这茬,反说了句,“前儿不是掏空家底赎了个花魁?还以为你要用这些银钱买断日后的风流日子。”
“买断那不至于,但我倒真有些想念了,”林勰接道,“想去四方胡同寻她一寻。”说着话着,脸上的笑就溢满了,深情中还搀着些许猥琐。
谢沣扫一眼过去,摇了摇头继续往前,他不欲掺和这些风流事,知道这茬还是因着赎人时林勰银钱不凑手,来找他讨要了一些。
“月棠!”正在烧火的阿双突然大叫一声。
谢沣闻言抬头,就见寻月棠从高凳上歪了下来,他当即疾冲过去,赶在落地前接住了人。
林勰也赶过来,见寻月棠嘴唇、脸色煞白,额上、鼻尖全是细密汗珠。
“子修,你快来瞧瞧,”谢沣扶着寻月棠,招呼林勰。
林勰探手摸了摸脉,口里念念有词,“鸣苍,就我在京城有个相好你还记得吧?”
“你在京城的相好多了去了,”谢沣皱眉,“说正事儿。”
“这不就要说了么,急什么,”林勰从阿双手里夺过扇子给寻月棠扇风,“就是叫青容的那个,纤腰一握,几乎能立于掌间起舞,可太过瘦弱就气血不足,以致饥饱痨(1)。”
他抬下巴点点寻月棠,“喏,发病时就这模样,好些人还就爱她这般,唤她小西施呢。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难受了些,青容怀里总得揣着几块琥珀糖。”
“去端碗糖水来,”林勰吩咐阿双,又看向谢沣道:“喝了就好。”
谢沣抬腿就踢了他一脚,“早说是饥饱痨,要饮糖水不就结了?哪个乐意听你的那些风流事?”
林勰不以为意,“你与我形同手足,多了解我些还不好?”
这会儿功夫,林勰凑在炉子边,已觉身上起了层汗,当即又晃起了蒲扇,一面儿扇着,一面儿拿脚尖戳了戳谢沣:“鸣苍,在此处愣着作甚?还不快些抱人去个阴凉地儿。”
谢沣此刻全身的不自在,幼年起就接触的儒学正在他脑海里盘旋,只觉“男女大防”四字在眼前飘来又飘去,不断提醒着他若非权宜,不可破礼。
是以,他虽用臂弯揽住了寻月棠,两只手却翘在一旁不晓得如何处置。
他皱了皱眉,“子修,若不然你来接一下。”
想来子修应付此类事宜,该较自己熟练得多。
“怎的?你是抱不动了还是如何?”林勰嘁了一声,“赶紧挪窝,哥哥妹妹怕什么的。”
谢沣无奈,只能臂上起力将寻月棠抱到了个通风阴凉的地方,正欲将人放到个小石凳上,就又挨了林勰一脚。
“人家都晕过去了,还往凳上搁。谢三,你是不是男人?”
“那你说要怎么办?”谢沣皱眉,似有若无的,他总感觉林子修这厮是存了看热闹的心肠。
“你先抱着,”林勰打着扇子靠近,挑眉冲谢沣笑笑,“有我在你还怕人醒不来?”
说着话,他伸出手,一把就掐在了寻月棠的人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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