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气了
第八章
冬日清冷，屋内暖融。
赫连嘉盘腿坐在炕上，一身素白单衣，握着书卷，却很久未有翻动。
他在走神。
而这很不寻常。
在东宫的时候，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是不可能有余暇发呆的。
身边围着太多人，太多事，件件都要他过问，个个都求他拿主意，除此以外，他还得日日读书，看卷宗，学习如何治理国家。
现任圣上昏聩，所以全国上下的目光都盯着他，对这位年轻的下一任天子，人们把所有对于国家未来的美好愿景都投射在了他身上。
赫连嘉已经习惯了负重前行，到现在，反倒感觉十分不适应。
没有窥探，没有眼线，不见忧心忡忡的大臣，更无不怀好意的奸党。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积雪和阳光，辽阔天空下，连活物都难见一二。
太干净，太安静，也太无事一身轻了。
赫连嘉以前事务缠身，所以从不曾把心思放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上，但现在，他却分外敏锐。他感觉到底下的火炕突然升温，这屋子的炕与灶房相通，定是有人生起了灶火，那股热意才会源源不断地传来。
他微微皱眉，刚吃过早饭，那小丫头又在折腾什么。
很快，随着细碎的热油爆声从隔壁传来，赫连嘉的鼻间嗅到一丝甜甜的蛋香混着红豆味。
在做甜品？
赫连嘉的心思从书本的字里行间跑出来，他想，这笨丫头倒是机灵了一回。
也好，他这段日子确实也未曾食甜，难得下人有心，他待会儿便多用几个，想来也不碍什么事。
他拿定了主意，竟难得有些期待。
在东宫时，无论他吃什么，底下都几百双眼睛看着，解读着他夹的每一口菜，喝的每一口汤，久而久之，这吃饭也成了一件索然无味的任务。
他都快忘了，单纯为了吃而吃，是什么感觉了。
只是左等右等，隔壁的灶火都熄了，还没见甜品进上来。
赫连嘉叫来王许：“那丫头何在？”
王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阿莱了？
他不敢说阿莱帮他贿赂村民去了，只含糊道阿莱出门了：“殿下找她有事？那奴婢把她叫回来？”
“算了，不用。”赫连嘉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鬼迷了心窍，居然满脑子都是吃食。
他很快忘了这一茬，继续读书写字。
赫连嘉的思绪再一次被打断的时候，外头正传来阵阵欢笑。
“小心点，我去拿梯子。”一个陌生的少年男声。
“多谢小兄弟，这些木头就够了。”这是那丫头的声音。
“姐姐，你站过来一点，他们要上房顶了。”
怎么还有小孩？赫连嘉皱起眉头。
他搁下手中的狼毫，披衣起身，出门查看。
一打开门，干冷的空气席卷着细碎雪粒子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番热闹场景。
赫连嘉先看见的是阿莱。
只见她穿着上下直筒的粉色袄裙，头发被整齐妥帖塞进头巾里，身后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打扮得像个地地道道的村庄小姑娘。
她手里牵着一个同样穿的圆滚滚的小孩，脸庞上仰，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屋顶上方。赫连嘉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屋顶上趴着几个村里的少年，正修屋顶修的热火朝天。
他们互相之间似乎已经熟稔，那小孩便不提了，围着阿莱做一个“姐姐”长，右一个“姐姐”短，那些少年似乎也对阿莱十分有好感，一个个的，手上干着活儿还要朝她搭话。
“阿莱，你给我们吃的甜点叫啥来着？内也太好吃了，你啥时候再给我们整点儿呗？”
“雪衣豆沙。家里红豆用完了，等明年吧。”小姑娘嗓音糯糯，板着一张脸，不假思索回道。
“那今晚能包饭不？我们还想尝尝你做的其他东西呢。”
“……”
见她犹豫，有人立刻帮腔道：“阿莱你说了做工期间伙食全包的啊，可不许耍赖。”
“……我不会耍赖的，你放心。”小姑娘咬唇。
得了她的回答，那头少年们立刻欢呼一声，手上的动作都加快了不少。
赫连嘉大概看出来了。
这些野小子来修屋子，不仅诓了一顿小丫头的点心，还得了个保证，哄着小丫头给他们做饭吃。
不仅如此，那些小子的动作看着娴熟，实则互相使着眼神，故意出点差错，暗地里拖慢进度。
只有那丫头傻里傻气地，还以为自己得信守承诺，给这么大大小小十来个人做饭。
她倒是不怕累。
赫连嘉下意识地“呵”出一口气。
他如今严重怀疑，这丫头根本没有什么忠心，看似一心为主，只不过是傻而已。
因为傻，谁都能把她诓了去。
阿莱这才发现一旁还站着个人，回头，瞬间呆了：“殿下。”
赫连嘉一身洁白鹤氅，双手揣袖，眉眼淡淡，驻足而立。漫天白雪纷纷，衬得他更加仙气飘飘，宛若天人。
他的出现让整个小院都为之一静。
旦旦不由自主地小声“哇”了一声，又挺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房顶上的少年们，哪儿见过这样的清冷风流，纷纷目瞪口呆。
旦旦偷偷扯了扯阿莱的袖子：“这个仙人哥哥是谁啊？”
阿莱正待解释，就听赫连嘉那头冷冷发声道：“谁让你带他们进来的？”
糟了。
殿下生气了。
阿莱心下惴惴，面对赫连嘉冷淡的眼神，想辩解几句：“他们是我请来，修屋顶的，这个，跟王公公也说过了……”
赫连嘉漠然转头：“王许，你答应的？”
王许自殿下黑脸之后，便躲在一旁装死，此时见终于躲不过去，才勉强笑道：“殿下，请人修房子这事，奴婢脸酸，要吓人还行，求人帮忙，实在为难。还是阿莱聪明，做了两盒子点心去挨家挨户敲门，这才把他们请了来……”
他说到一半就被赫连嘉打断：“赶出去。”
“殿下，这……”王许不解。
可赫连嘉已经一转身，回房去了。
“……”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今日看来是没法修完了，少年们都被王许好声好气地送了回去。
阿莱胆战心惊地找到王许：“王公公，殿下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据她这些天的了解，殿下也不像会因为这种事而生气的人啊。
王许自己还纳闷呢，这修房顶的事是殿下要他加紧办的，既然是修房子了，生人来家里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殿下怎会计较这个？
王许隐隐觉得，定是还有些什么被他忽略了。
只是殿下既然已经回房生闷气去了，当然也不会有谁这时候没眼色，往他枪口上撞。大家都装的若无其事，该扫地的扫地，该抹灰的抹灰。
阿莱躲去灶房，不敢再出来。
旦旦因为人小，没被赶走，他如今正黏着阿莱，跟她一起回了灶房。如今还不到饭点，在这里待着也是待着，阿莱闲不住，又生了火烤栗子吃。
咔嚓咔嚓，一个个圆溜溜的栗子被火烤过，纷纷咧开了嘴。
阿莱给旦旦一个，又轻轻一掰，黄澄澄的一整颗丢进嘴里，入口尽是绵软香甜。
旦旦有些愧疚，把栗子握在手里：“姐姐，对不起，石头他们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他虽然不知道那个好看的大哥哥是谁，但小孩子敏锐得很，已经感觉到赫连嘉才是这个院子里说了算的老大，姐姐得听他的。
阿莱摇摇头：“没关系，你们是我找来帮忙的，却被殿下……该道歉的是我才是。”
旦旦听到此，更不好意思了。
“其实，”他低下头，瘪着嘴道，“那个大哥哥应该是看出来了，才生气的。”
“看出什么？”
要不要说呢？旦旦内心犹豫。
说了，石头哥他们定然没面子，可是不说，姐姐对自己这么好，却不能让她就这般蒙在鼓里。
旦旦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坦白道：“其实，你们家的屋顶破洞也不大，石头哥那十几个人，一个时辰就能修完了。但是……但是他们为了能吃到你做的饭，就，就商量着故意多磨蹭几日，也不许我跟你说。石头哥他们手艺很好，本来做这些事一般人都看不出来的，但是没想到被那个大哥哥一眼就发现了……”
阿莱没想到里面居然有这缘故，她呆呆地眨眨眼。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不是不是！”旦旦连忙否认，“他们也不是故意要做坏事的，只是石头哥说，他觉得姐姐眼睛大，脸圆圆的，长的特别可爱，想多跟姐姐见见面……”
旦旦还小，在这方面尚未开窍，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原话复述了出来。若阿莱是一般小姑娘，怕是早已羞得要找个地洞钻了进去。
然而阿莱听了，只是歪着头，眨眨眼睛。
“石头是谁？”
“就是那个最高，最壮的。”
阿莱努力想了想，摇摇头。
在她仅剩的印象里，她根本分不清那些少年谁是谁。
算了，也不重要。
她放下手里的栗子，心里默默道，殿下，原来是因为她才生气的吗？
都怪她不好，这下，房子都没得修了。
阿莱实诚，把一切失误都怪在自己头上，整个人沮丧的很，躲在灶房里种蘑菇。
阿花安慰她：“没事啦，又不是你的错，明明是那些坏小子故意骗你，明天让他们好好干就行了。”
阿莱想到旦旦的话，摇摇头：“不要他们了，我自己去。”
阿花道：“你要去修？你能行吗？那屋顶又高又陡，还结了冰，万一摔下来，可不是说笑的。”
阿莱点点头：“只是最后铺上一层碱土罢了，你放心，我今天看他们做，已经全学会啦。”
阿花知道这丫头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于是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小心。
阿莱信心满满，自觉明天有一场硬仗要打，早早地钻进被窝睡了。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等她爬着梯子上房顶一看，却愣住了。
只见眼前，密密实实的青瓦，排布整齐，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闪闪发光。
这，这个房顶它怎么自己就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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