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和畅风
自那日风波过去之后,时节渐渐转到初春,正是春风穆而和畅,庶卉焕以敷荣之时,飘渺峰上的众人却一应地忙碌起来。云沧云溟自不必说,她二人为六代弟子翘楚,朝乾夕惕惯了;而平日里最为懒惰的七代弟子众也纷纷惕励起来,大约是受了之前云从蘅风波的影响,兔死狐悲。
云从石卧在玉清宫的软榻上,情绪蔫蔫的,如同一个废人一般地过了几日后,终于恢复了些精神,听着窗外的小鸟儿来啼啭,心情不觉好了不少,从床褥上捡了一件狼绒披风,跑出去看窗外的春景。
低着头往外跑的时候,突然迎面撞上一个人,只觉得自己的头顶的触感软软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抱住腰一下子轻巧地抱举了起来。
从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撞上的是谁。
“小石头,好久没见,想师叔了吗?”来者的声音温柔又低沉,富有磁性的女性低嗓音听得从石一愣一愣的。
对方身上穿着一件织锦的紫袍,身上还披了一件银狐的坎肩,满身贵气,眉眼弯弯地抱着孩童云从石,将脸亲昵地往云从石脸上蹭了蹭说:“不记得你师叔了吗?你两三岁的时候师叔可还和你云溟师叔一起抱过你。”
“当然记得,流光师叔带我吃了好多糖人。”云从石的声音踊跃起来,一下子想起前几日提到过的流光师叔,连忙祭出自己唯一记得的几分印象。
果不其然,云流光一下子喜笑颜开,把云从石这个奶娃娃举得高高的之后,把她抱入自己香软的怀中贴贴。
云从石的脸蛋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埋在某些柔软的事物之中不过出于某种天性,她仍然红着脸蹭了蹭师叔。
师叔侄二人抱着蹭了好一会儿,云流光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师侄,摸着师侄毛茸茸的额头道:“小石头,你师父去哪了,怎么你一人在这里?”
云从石道:“近些日子,我师父她把玉清宫给我睡了。”
“嗯?”
云流光这才仔细打量起云从石的模样,玉面粉童,唇红齿白,最是标致的奶娃娃,一点都没瞧出异样:“我以为凭着云沧的脾气,你早就自立出去,咳咳,我是说,自己睡觉了。”话尾还有些调笑之意,忍不住又是摸了摸云从石的头道:“小石头现在还要师父哄着你睡觉吗?晚上做噩梦了还会哭鼻子吗?”
云从石一下子被扒出几年前的事儿,顿觉无地自容,虽然自己现在年纪还小,但是在飘渺峰之上,年幼即自立确实是一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断没有半大奶娃还要师父哄睡的道理。
“哪有,从石早就自立了,只是”云从石犹豫着要不要同眼前笑容满面的师叔提及自己生病的事情,总觉得这件事会惹来师叔担心,但是不说又不知道怎样圆回去。
瞧着自家师侄犹犹豫豫、欲开口还休的模样,云流光的眸光都温柔了些许。
“小石头,生病了就不要乱跑了。”云流光道,显然她早就从别处知晓云从石病倒的消息了,说着还伸出食指堵在自己唇间,一副嘘声的样子:“以后不要再乱吃丹药了,会惹得师叔几个都担心的。”
云从石惊讶道:“师叔你都知道了?”
“守门的几个小弟子告诉我的,还跟我说了,你胡乱吃药,吃到吐血了。好在现在气色好上了不少。”云流光本是满面的笑容,此时却带上了些微的阴霾:“从石是我们六代弟子中,第一个嫡传弟子,还是我们大师姐云沧的嫡传弟子,我们几个做师妹的自然格外上心。”
云流光说罢,微微垂下头,似乎在衣袖间寻找着些什么,最后摸出一枚通体晶莹的宝玉,冷光湛湛,上面并无刻字,看模样只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玉。
“师叔?”云从石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小奶音叫得云流光心都化了,将玉用看着就是用上好的丝绒编好的线穿好之后,轻轻将带玉的丝绳带举过从石的头顶,给云从石脖颈上挂上了一块鹅卵形的美玉。
“这块玉是你师叔我蒙受皇恩,从大元的皇帝那赐下的海中美玉,夜中可视。此番给了我的嫡系师侄,算是不辱没了你。”云流光道:“从前师叔不曾给过你什么好物事,只能带你吃些糖人,如今师叔扶风而起,自然要对你这个唯一的小后辈好些。”
云流光语言温柔,却不见云从石的笑中多了一层疑惑:
我们门派小辈多得恨,如何就是只有唯一一个小辈了呢?
若是云从茗师兄和云从芋师兄都不算后辈的话,自己图这个所谓的第七代唯一嫡传弟子又有什么名头呢?又有什么可做的呢?
心中既然如此想了,云从石就从腹中卷起一种冲动,要把自己脖颈上的玉扯下还给眼前的流光师叔,却不料云流光说罢它的夜明功效之后还有些没有说尽的部分:
“从石,此玉我觉得也是有些玄乎。师叔每次握着这块玉都有一种莫名的心安感,似乎内心的焦虑烦躁都被此玉抚平了,请过大元国师一观,才知这块玉也有定躁凝神的功效,师叔想着,你小时候经常哭着说自己头痛睡不好,才将它一并带了来。”
云从石这才细细打量起脖颈上挂好的美玉,绳上结着穗,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石挂在脖颈上竟然没有感觉到重量,心中对师叔所说的此块玉石的奇效不由得多相信了几分。
没想到师叔心里还记得自己极小时被热症折磨,半夜哭醒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暖。
“师叔打算在这里留多久。”云从石此时格外心直口快,便脱口而出。
“小石头现在就要赶你师叔走了吗?”云流光不以为意,调侃云从石的话倒是张口就来:“师叔虽然心大,但是偶尔也会伤心的啊。”一面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弄得云从石一阵不知所措。
“不是,就是想知道。”从石辩解道。
“嗯,晚间,还要同师姐,师妹她们一同用餐。”云流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应该明日便走了,我在朝中身有职位,此次返回飘渺峰,乃是特准,不可久留。”
“那师叔此来飘渺峰,肯定是有什么要事同师父她们相商,不然不大可能动身从京洛之远,而来到这荒凉的西北部。”云从石说出自己的推测,但这小奶娃岂能知道不是西北荒凉,而是飘渺峰荒凉得可怕,于是又惹来云流光一阵大笑道:
“小石头想什么呢,就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嗯,不过也确实有些事情要同门派说说,不过那还不是你小孩子的事情。”云流光一脸高深莫测,看到自己又逗了从石一把,心中得意,又好好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虽然自己的疑惑大多得到了解释,然而云从石想起云流光马上要走的消息,难免丧魂落魄起来,此后又被流光安慰了好一阵才略略打起精神来。
晚间,云从石被云溟拉着去和那在门派宴席中谈笑风生的云流光厮见,却得知二人已经在清晨见过面了,一时几人相视发笑。
本是修仙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乃是常事,因为云流光不喜山上的清修生活,又入了俗世,自然不再辟谷,改成俗世的大鱼大肉,包鳖脍鲤。此次为了迎接云流光,太一门亦大费周章摆下一桌宴席,本是只宴请几个嫡系弟子,后来在云流光和云溟的推波助澜之下,倒成了全派小一辈的盛宴,哪怕是最不爱吃饭的几个也扒拉了两口饭菜,大赞绝味。
云溟一袭红衣飒然,衣袍上竹叶的文锦与其风度正相宜,在闷头大吃的从石身旁落了座,似乎顺手还摸了摸从石的脑袋;云沧亦白衣蹁跹,只在从石身旁落了坐,倒也不同爱徒说话,冷然端着茶盏品茗不语。
宴席上无人饮酒,皆以茶代酒。但似乎同门师姐妹久别重逢,情之所至,这茶竟也喝出了几分酒味。
倒是云沧最先注意到从石脖颈上多系的一条细丝绳,发问道:“从石脖颈上的是何物?”
“流光师叔送从石的玉。”云从石不等云流光回答便抢着答道。
“嗯。”云流光在一旁轻声默认了从石的话,接着道:“这玉似乎也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材地宝,我还想请沧浪瞧一瞧,能否另给从石配个极佳的熏香,补气益神。”
听云流光说罢,云从石便扯着自己脖颈上的丝绳,将内里藏着的玉拎了出来,侧过身给身旁的云沧瞧着,云沧只瞧了一二眼,便道:“可。确实是块宝玉。”
“师姐,你这话说的,过得了我云澈的眼的,自是美玉。”云流光倒也率性,在一旁不满地叫道,于是众人都笑着揶揄起云沧云澈二人。
“小石头颈上挂着这个,看着好傻。”云溟笑吟吟瞧着云从石好一会儿,似乎是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师叔!”云从石被云溟一说,居然有点炸毛。
“好好,其实很是可爱。”云溟笑得眉眼弯弯,身子微微靠在云从石身上,一股摄人心魂的鸢尾花香气弥散开来。
云从石的小脸更是通红,也不知道是被“可爱”夸得,还是被那漫不经心的“一靠”靠得。
也许是此时的氛围有些暖意融融,从石有了些倦意,摇摇晃晃着脑袋,眼睫轻颤,都快要睁不开了。
云溟觉察到身旁小师侄的异常,于是轻声温柔道:“小石头困了的话,便在师叔膝上靠一会儿吧。”豆蔻之年的少女的清甜声音,听得云从石耳朵莫名有点小痒,小脸一红,便也不抗拒,小身子一倾,往师叔膝上倒了,头恰好枕在少女的双膝之间,呼吸间于是全是师叔身上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
“”从石想说,“好”,但是觉得很舒服,索性窝在俏佳人膝上一言不发,只是虽然肢体动作无比疲惫,意识竟还保留着几分清醒,故而过了些时候茶阑人散时,还听见了往常这些长辈不在小辈前说的话。
“门内可用的闲钱还有多少?”云从石朦朦胧胧间,听见云流光如此问道。
“勉可支撑五六年,再多便不能了。”回应的是云沧冷淡的声音。
“嗯,毕竟我们门派高蹈远举于世外,也不事生产,前代之遗财”云溟似乎是自觉失言,话语戛然而止。
“待七代弟子长成之后,除从石外,尽数令其下山游历,否则我门难以为继。”云从石此时已经困得听不清是谁说的,只约莫有个声音清泠的印象,便靠在云溟膝上睡去了。
于是一场似乎只发生在云从石半梦半醒之间的小场景之后,余下的几人畅饮一番,说了些玩闹的体己的话,欢喧的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此外,云从石因为窝在云溟师叔膝上睡着了,便由云溟抱着到自己寝殿休息,其他人各自归各殿。分明前几时还一派乐景,夜阑人静之时却有一种“曲终人散尽”的感觉。
嗯,似乎这一夜,在飘渺峰以下,有个更寻常的称呼,是叫做“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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