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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遗言与砚台


到了内堂,定岚对跟在身后的纤竹低语几句,又朝沈茂含笑一福:“大伯父请稍坐,多年不见,定岚也无机会孝敬您,今日必要请您尝尝我亲手泡的玉叶长春。”

        小丫鬟送来茶叶、开水。定岚泡茶的手艺其实一般,毕竟父亲和师父都不讲究这些。沈茂接过茶盏,见汤色澄中透绿,毫香清鲜,茶是好茶,她话也说得十分好听,由此他才面色稍霁。

        茶还未饮几口,纤竹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小木匣。定岚从中取出一张纸,展开呈给沈茂:“大伯父,父亲早年祭奠亡母的时候曾说,待他百年之后,必要与母亲一般火葬,而后合葬于蓟平,并写下字据为证。请您过目。”

        她曾听母亲讲,沈家本是书香门第,历代皆有子孙入仕为官,她的曾祖更是官至礼部尚书。然而世事变迁,父亲十来岁年纪恰逢藩王之乱,他自小好武,年轻气盛,竟不顾家里的反对从了军。

        沈氏一族一向重文轻武,几代先祖读书做官,哪里出来过舞枪弄棒的鲁夫,父亲这个族中的异类,违逆了祖训,实为不孝。为从军一事,祖父与父亲断绝了关系。祖父病逝后,两边的关系虽稍有缓解,却依旧是各过各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也只将她葬在了蓟平,而非京师祖家的坟地里。

        沈茂接过那张字据,纸已泛黄,看来是多年前就立下的,他盯着看了半晌,面色却愈加凝重。近些年他与弟弟虽未见面,却是有书信往来,这封信里的字,他几乎是一撇一捺都在心里核对了一遍,这确是弟弟的字迹……

        良久,他才将纸一抖,交还给定岚。他刚刚竟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此时复又坐下。他闭了闭眼,终是叹了口气道:“你父亲这是还在怨我们啊……”

        还好没被他看出破绽……定岚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终于放松了些。

        听出他声音里的苦痛,定岚不禁端详起她这位大伯父。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深邃如刀刻斧凿,他与父亲是颇有几分相似的,只是他的鬓角已生了些华发。

        她竟动了些恻隐之心,待他神色归于平静,便道:“父亲生前常说大伯父是最疼爱他的,如今大伯父的一片心意父亲定能感怀。只是父亲既有所愿,定岚只得按他的嘱托行事。不瞒大伯父,这几日父亲夜夜与我托梦,梦中说他走得仓促,很多事未及交代,只能于梦中叮嘱与我。既如此,定岚愿暂留蓟平,以便时常去父亲陵前祭扫,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不过庆安年少,又爱读书,大伯父若能带他回京,我们姐弟必将感激不尽。”

        她说这些,父亲不会怪她的吧,她也只是为了早日将他寻回来。

        沈茂听罢点点头,侄女也不容易,人说少了父亲便少了片天,她锦绣的年华,亲事未定,还要守制。难得她行事进退有度,不负父亲所愿又不忘维护幼弟,不愧是他沈家的女孩儿。

        他语气柔和了不少:“罢了,就依你,我带你弟弟回去。你何时想回去了,便派人来告诉我,我再安排。”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递给定岚:“你一个女孩儿家,独自守在蓟平着实不易,这些你都拿去用吧。”

        定岚暼了一眼,一张一百两,这里也有六七百两银子了。也好,要找父亲,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她便也不客气,收下了。

        沈茂他们还未用过早膳,定岚便叫人引他去用膳。见沈茂走远,她才擦了擦手心的汗问纤竹:“我演得如何?你方才老看我,我都不好发挥了!”

        纤竹嘴角扯了扯,小姐刚刚那个颊染飞霞,泪盈于睫的样子,还要怎么发挥?

        东次间里,庆安特意想出几个制艺上的问题请教袁文清。袁文清虽也恭谨地作答了,却总是朝槅扇外面望。

        “让表哥久等了,实在抱歉!”定岚赔笑着走进来。

        袁文清眼前一亮:“无妨,是在下叨扰表妹了。”

        “表哥可有用过早膳?表哥若不弃,舍弟引您前去用些素斋。大伯父已在用了。”

        “多谢表妹,其实此次来,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表妹。”袁文清说着便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剔红梅花纹圆盒递到定岚面前。

        定岚一怔,却也接过盒子,里面竟是一方砚台,只有手掌大小,竟还雕了小桥流水人家,雕工细致精巧,那溪水似是真要流淌了起来,以指触之,只觉润而不滑,纹理烂漫。知言表哥给她显摆过他不少的私藏,却都比不上这一方……怎么还说是还她的?

        “表哥是否记错了?这不是我的东西。”

        袁文清一笑:“表妹可还记得在厉城的时候那场投壶可是有彩头的。”

        原来如此。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一桩,想起在刘家比投壶的光景,竟恍如隔世。她那时还是无忧无虑的,一心只想着怎么帮知言把这方端砚赢过来。

        “表哥想是赢了那场,既如此,这个彩头自然该归表哥所有,又何来归还之说?”

        袁文清微一沉吟:“表妹可莫要谦虚了,文清自认技艺远不及表妹,若不是你退出,我如何能赢。”

        他后来时常想起她那志在必得的样子,想来她是非常喜欢这方砚的。这样一个女孩儿,若当日让她赢了,不知是怎样一番意得志满的模样?他其实很想看一看。

        两人几番推让,袁文清十分坚决,定岚只好收下了。

        于她而言,这东西实在烫手。知言若是知道袁文清把他心心念念的宝贝给了她,定是十分羡慕,到时给或不给他似乎都不太好。

        时值夏日,棺椁不能久停,况且沈茂这个见最后一面的要求若是再有人提出,岂不麻烦。定岚便在成服日将尸身送去了火葬,紧接着出殡下葬等等诸事自不必说。出殡后,沈茂便要起身回京了,如今太子监国,决心整肃朝政,不少朝廷大员若非父母之丧,皆被夺情了,沈望本就与沈家脱离了干系,沈茂请得的丧假便更短。

        庆安本想留下来陪着定岚,定岚劝他:“如今父亲不在了,咱们两个无依无靠,既然伯父决意接你回去,不如你就随他去,等到了那边,好好读书,日后有了功名,你就能照顾姐姐了。”

        她没说的是,庆安以后若想在官场有所作为,祖家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单靠他自己一人之力,官场里全无根基,想打开局面必定十分困难。既然大伯父主动提出接他们回去,就最好顺从他的意思。

        庆安点点头,姐姐说得在理,若他孝期之后能考个功名回来,姐姐在祖家有他做依仗,以后的日子才好过。

        于是他随沈茂启程,袁文清也辞行返回樊城。定岚亲手做了些糕点小食给他们各自带着,这两日她让人留心了沈袁二人各自的口味,想着她准备的这几样当是不会出错,也算是谢礼。

        马车上,袁文清拉开食盒的抽屉,几样精致小食摆在眼前,几乎都是他在沈家尝过且爱吃的,形态精巧,味道也不错,听说是她亲手做的。他本想挑一个吃,又觉得吃一个就少一个,便又合上。过一会饿了,复又打开,却还是没吃。

        他的小厮见自家少爷这般打开又合上的,甚是奇怪。不过少爷这一路反常的地方多了去了,少爷本来还不爱爬山呢,前两日不是也特地跑到蓟平来爬山了么。

        沈茂和庆安爷俩儿却是吃得津津有味,沈茂边吃边道:“你姐姐这做点心的手艺当真是不错!”

        “嗯,点心小食之类的姐姐喜欢吃……吃到好吃的,花多少钱都要问人家讨来方子,回家自己做。她做得好的,我和爹爹也都爱吃……”庆安嘴里塞了东西,呜呜地回他。

        定岚送走了客人,心里松快了不少。

        也是在这一日,定岚接到了朝廷封诰的圣旨。之前师父为此事上表朝廷,算算日子,也是该接到圣旨了。

        给父亲的谥号是武庄,赐家眷一百两白银以作抚恤。另外,皇上准了师父的请奏,准她们姐弟脱离军籍复为民户。

        本朝给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一向是极少的,还常常打白条。好在母亲的陪嫁里有不少田产、铺子,定岚也不在意这点银子了。父亲本也想找个机会求皇上恩准庆安脱离军籍,这下也解决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心里堵得慌。虽是解决了庆安的籍户,但这是以父亲的荣耀和安危换来的。父亲“已逝”公诸于天下,所以无人可帮她搜救不说,就算有一日父亲平安归来,也成了无名无分之人。蓟平卫再无他这位沈将军,她与庆安甚至不能在别人面前叫他一声父亲……

        朝廷给的谥号“武庄”在本朝还算不错,然而知言来吊唁的时候跟她说过,这个“武庄”的谥号也是得来不易。他听姨夫说,关于殉国之说,朝堂上颇有些质疑之声,更有兵科给事中弹劾父亲,说他“行踪诡秘恐其心有异”。

        皇上如今潜心修道,令太子监国。太子看了内阁的票拟之后,召了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许绍元许大人问话,虽不知许大人是如何回答的,但是之后皇上就朱批了礼部拟定的这个谥号。

        父亲本可在沈家安享富贵,却在国家危难之际弃文从戎,甘愿为朝廷出生入死,他沙场浮沉二十载才有了今日的荣耀,竟还有人在他“死”后污他清白。若太子采信了这等言论,父亲怕是要背上“叛臣”的污名,她们姐弟二人也会被定为叛臣之后,没有诏恤不说,还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定岚每每想到此事,胸中种种激愤与不甘难以释怀。

        而表哥说的这位许大人,父亲和师父是不止一次地聊过的,她依稀记得是说他极有才干,年轻一辈里最有可能跻身内阁的就是他。她还曾在父亲书房里翻到过他的名帖,既有名帖,二人应当是见过面的,可她对此人并无印象。不过,照此番情景来看,他定是为父亲说过话的,日后若有机会相见,必要好生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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