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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难关


沈信芳仿佛瞬间堕入冰窟,呆了一阵,喃喃道:“怎会?将军一向谨慎小心,也一直是照着你的防御指示来的……”

        裴清有些恼火:“可你们没将她身上有伤的事情告知我!一身的伤,对我还瞒着掖着,她的抵抗力本就因伤大打折扣,还近距离接触病患,她自己不要命,谁能救得了她?”

        沈信芳眼睛发红,脸上血色尽失。

        这段时间他们俩冷战,相互之间没说过几句话,都为了瘟疫之事忙得脚不沾地,他想劝她休息,奈何她一见到他就走……他也注意到了她脸色很差,可是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没有人脸色是红润光泽的。

        裴清见他脸白得像鬼,仿佛听到了阎王下的裁决似的,不由低叹一声,道:“我会全力救她的。但是,请你看好她,不许再让她熬夜了。”

        沈信芳别过头揉揉眼睛,轻声答是。

        上天垂怜,苏敬纶第三天终于恢复了意识,病情愈发好转起来,每日醒转,抬眼便会看见沈信芳坐在一旁,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她静静地望着他为自己盛上汤药,舀一勺细细吹凉了,再轻柔地凑到她唇边。她一言不发,默默喝完了,道:“从未见过你这般邋遢的样子。”

        沈信芳几日没有休息,胡渣都冒出来了,他尴尬地摸摸自己下巴,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照顾她睡下后,裴清背着包裹过来了,身后还跟着这次与她一同来寿州的老者,沈信芳猜测那是她爷爷。

        “裴大夫这是?”

        裴清从怀中拿出一张信笺,道:“苏将军已经没有大碍了,城中情势也逐步好转,危机已除,因此,我这次是来辞行的。劳烦苏将军在通行令上盖个章,我好出城。”

        沈信芳吃了一惊,将通行令接过来扫了一眼,脑海中迅速思索着拖延之策:“裴大夫有何急事?目下气候恶劣,疫病四起,恐怕不好远行。”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要离开。”裴清解释道,“如今宋国被瘟疫波及的几个主要州郡已经得到药方,情况逐步稳定下来,但北边的越国却哀鸿遍野流民逃窜,他们已经等不了了,我得把药方送过去,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沈信芳心中被她的话所震撼了。

        在她入寿州城的当晚,他看到她时,想起自己曾在召南公主府见过她,知道她的确是大夫,城内如今最缺的就是大夫,况且她不辞辛苦星夜赶来,定然是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不会轻易半途而废伺机逃走,所以他才放她进来。

        后来得知她并非宋国人,只是四处游历行医,走走停停,而她的通行令往往是当地有权势的人特意签发的,原因自然是她医治过他们,或者医治过他们的亲友。

        果然,她来了寿州后,白日劳心劳神救治病人,晚上查询医典配制药物,几经试验,研制出了对症良药,寿州由此迎来了转机。

        这次她从诏阳而来,一路是靠召南公主当初给她签发的通行令。不过现在她要离开寿州,通行令上没有苏敬纶的印章,是不可能出城的。

        沈信芳当然知道放她走意味着什么,可她说的没错,北越已经等不了了,与寿州几乎同时爆发瘟疫的普昌城,如今恐怕已沦为人间炼狱。

        两国再怎么交恶、交战,百姓总归是无辜的。

        他暗叹一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通行令,抬头道:“裴大夫,实不相瞒——”

        身后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沈信芳连忙转身,看到苏敬纶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要坐起身,他立即将通行令塞回裴大夫手中,转而过来扶人。

        苏敬纶摆摆手避开他,蹙着眉撑着手自己坐起身来,脸颊还带着病态的红润,抬眸看向裴大夫。

        裴大夫向她解释来意,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方才都听到了,随即便要下床。

        “不必劳烦将军,将军还是好生休养,印章让沈少卿帮忙取一下,盖个戳就成。我今日就出发,就不劳烦二位相送了。”

        苏敬纶连连摇头,坚持要下床,弯下身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穿鞋,沈信芳蹲在她跟前与她说了句什么,她依然摇头。

        她眼尾泛着不健康的红,走到裴清面前,接过裴清手中的通行令,一字一句认真看了,目光在末尾的长公主印鉴上停留了一会,而后抬起头。

        裴清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她将通行令撕成了两半:“你!”

        沈信芳惊了一跳,上前低声问她:“你这是——”

        她置若罔闻,用嘶哑的声音强硬地说:“裴大夫,你要离开寿州,去哪里都行,唯独不能去北越。此次瘟疫全因北越挑起的那场战争而起,如今我大宋深受其害,北越也是自作自受,两国因此一同趋于衰弱,格局依然是平衡的,可你若前往越国助他们崛起,宋国变成了最微弱的,其余各国再趁虚而入,届时,第一个被灭的就是宋。况且,你在我大宋研制出的药方,用的我大宋子民做的试验,我绝不会让它国坐享其成。”

        裴清震怒,斥道:“你眼中只有两国博弈,没有百姓吗?他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病痛中死去,他们不是一个死亡数目,他们是一条条人命,我是大夫,你让我对此视而不见?”

        沈信芳连忙劝解:“裴大夫误会了,将军不是这个——”

        “中原只要一天不统一,国与国之间的这种博弈就不会结束,百姓的苦难也会随之持续下去,但我是大宋的将军,我的怜悯和守护只够分给大宋子民,做不到普照众生,我只能做有益于大宋的事。”

        裴清冷冷道:“好。但我不是大宋子民,你约束不了我。”

        苏敬纶直视她的眼睛:“你可以试试看。”

        话音刚落,七八个士兵就手执破岩刀涌了进来,齐刷刷分列两边,严阵以待,对房中的裴清和承佑形成无声的胁迫态势。

        承佑早就看出这位将军惹小玉不高兴了,再被这些军人手执兵器一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怒道:“你欺负小玉!”说着便上前猛地抓住苏敬纶的肩膀一推:“坏人!”

        苏敬纶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被承佑这一推,气血上涌,脑中瞬间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身子直挺挺往下跌,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持续的耳鸣令她听不清任何东西,只看到士兵们慌张地说着什么,嘴唇一张一合,沈信芳紧搂着她焦急地呼唤她,缓了好一阵,感官才恢复正常,抬眼便看见裴清和承佑已经被士兵押住了双手。

        她接着沈信芳的支撑站了起来,缓缓挣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发话:“将裴大夫和老先生带下去,好生照看,绝不能让他们踏出城门半步。”

        裴清蹙眉又看她一眼,随即拉着愤愤不平的承佑离开了。

        房中只剩下沈信芳和她后,她捂着胸口躬身抓住床沿,慢慢将自己挪到床上。

        沈信芳看着裴大夫离开的背影远去,转头责问她:“婉转迂回的方式那么多,你为何偏要与裴大夫针锋相对?你只需告诉她你要等诏阳的指令,无权放她离开寿州,再好言好语安抚一番,裴大夫非无理取闹之人,定会谅解我们的——”

        “出去。”苏敬纶打断他。

        “景华!”

        苏敬纶终究还是没忍住,当着他的面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抖。

        沈信芳立即放下所有争执,冲过来搂住她颤抖的身躯,轻拍她的后背连连道:“别激动,别生气,冷静下来,我不说了,不说了……”

        安抚了好一阵,他见她终于停下咳嗽,坐直了身子离开他的怀抱,方才捂着嘴的手放了下了,握成拳头背在身后,低头不看他:“我想休息了。”

        沈信芳不吭声,凑过来抓住她身后的手,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拳头——于是看到她手心一滩红色血迹。

        “怎么咯血了……”沈信芳喃喃着。

        “无事。”

        她还想缩回去,被他牢牢抓住了。沈信芳从怀中摸出手帕,急切地按在她手心,用力擦了一把,而后捧着她的手来回擦了好几遍,他都没发觉自己的手也在抖。

        苏敬纶眼眶湿湿的,默默看着那手帕上的血迹和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低声道:“我有时候想,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吧。

        “杀俘虏,是为人道所不容的事,这些天,我一直梦见那些被我坑杀的越国士兵,他们从坑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望着我……”

        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沈信芳的手背,烫得他鼻头一酸,眼眶也热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五指,另一只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他闭上双眼,忍住哽咽的声音,低低安抚着她:“别这么说,你给过他们选择,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折去一臂,情愿赴死……更何况,是他们屠城在前,若非你带兵及时赶到,寿州百姓几乎快要被屠杀掉一半。战争面前,人命宛如蝼蚁,谁欠谁的,又岂能说得清?立场不同,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你守护了寿州百姓,你没错……”

        她的肩膀停止了颤抖,在他怀里轻轻抽噎了一下,下巴搁在他锁骨上,嘶哑着说:“是吗……可我还梦见长公主,她在最后时刻还对我笑,想谢谢我,但我松了手……”

        沈信芳僵住了,轻抚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为什么信任我?我松开她时,她还不敢置信……是我杀了她。”

        她离开沈信芳僵硬的怀抱,仰起头,看到他通红湿润的眼眶里,那双眼睛布着血丝,痛苦地看着她。

        她努力不让眼中的液体溢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动了动喉咙,道:“是我杀了她。你会为她报仇吗?你会杀了我吗?”

        沈信芳受不了她这样的注视,他猛地伸出双手将她箍进怀中,咬牙切齿地恳求她:“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你需要冷静,你需要休息,别想她了,也别想他们了,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窗外的风逐渐停了。

        而第二天,愁云惨淡的寿州,自瘟|疫|爆|发以来,首次迎来了诏阳的谕旨,是鸿胪寺卿司空盛亲自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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