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甩锅
尚书房的装潢风格很是端丽典雅,书案后方的墙上挂着先帝的题字,上书“业精于勤”,勉励一国之君更要勤奋治学。
而与尚书房格格不入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位上半身被麻绳束缚的中年干瘦男人匍匐在地上,头发散乱,衣着破旧脏污,露出皮肤的地方显现出各色新旧伤痕,狼狈极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在旁边太监倒计时结束前支起了上半身,爬过去捡起形状各异的石头,哆嗦着一块一块往上摞。倒计时结束,五块石头没有摞成功,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上,另一边站着的执刑太监立即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他一下。
“啊!”他一声惨叫,整个人又摔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被汗水濡湿的乌黑额发黏在鬓角,与他惨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许兆禾支着手肘叹气:“真是个废物,试这么多次还是堆不好。”
“微臣知罪,是微臣无能!”被鞭打的中年男子哭着在地上扑棱,试图重新支起上半身。
“啧。朕让你说话了吗?掌嘴!”
执刑太监应声称是,蹲下拎起中年男子的上半身,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直打得他眼神涣散。
中年男子挨完打,很快又清醒过来,鼻涕眼泪一起流,紧咬着下唇不吭声,爬到那堆石头跟前,用能动的十指快速将石头拢过来,继续堆石子塔。
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身上被打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终于有一次在倒计时结束前堆好了石子塔,他哭着抬头看向躺在女人堆里的许兆禾:“陛下!微臣堆好了,陛下请看!”
许兆禾懒懒地抬眸,瞥一眼十步开外摞成石子塔的五块石头,再看一眼旁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中年男子,听着计数太监回禀这次完成堆塔的时长,良久,大发慈悲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下堂来:“恭喜皇叔,这次破纪录了呢。”
这中年男子正是当朝皇叔许常义,几年前被遣往奉南郡就藩,如今任着奉南郡守。
许兆禾停在皇叔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如何,皇叔肯如实交代了吗?两界山的匪徒是不是皇叔养的?”
“微臣冤枉!给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私养山匪、还命他们打劫长公主啊!请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呜呜呜……”
许兆禾摇头,一脚把方才的石子塔踢散了,道:“一个月了,皇叔怎的还是如此嘴硬?你不好拿封地的驻守军队做文章,便偷偷在两界山养了一群匪徒,就是拿他们当私兵在养,以备不时之需。”
许常义哭着发抖,连连否认。
“你平日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朕懒得管你,但你居然打主意到朕的阿姊头上来,朕岂能饶你?”
“微臣冤枉啊!”
“还不肯说,莫非要等朕派人将皇叔的儿女请过来,皇叔才肯松口?”
“不!陛下,求陛下开恩!”许常义惊恐万分,“知贤和康宁什么都不知道,不关他们的事啊陛下呜呜呜……”
许兆禾一脚将他踹翻,烦躁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吵死了!再哭把你舌头拔了!”
四周的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低着头,余光关注着房中央那施暴的国君和受虐的皇叔。不一会儿,传话太监急匆匆小跑进来,扑通跪倒禀报说长公主殿下来了。
许常义身躯一震,热泪盈眶道:“召南……”
许兆禾松开踩在皇叔脸上的脚,怒道:“还不快把奉南王这个废物抬下去!滚,都给朕滚,被阿姊发现了你们就统统去住猪圈!”
太监们连忙将抹布胡乱塞进郡王的嘴里,抬起他的四肢,一溜烟地往畜牧司跑,宫女妃嫔们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衣服告退,余下的近侍火急火燎地收拾掉书案上的蛐蛐儿罐子,擦净地板上奉南王留下的血迹。
许亦心踏入殿内,看见的便是她便宜弟弟端坐在书案旁,一本正经地批阅奏折,头顶上是“业精于勤”四个大字,御前太监兢兢业业地在一旁伺候笔墨,画面很是正面积极,若她在看一部电视剧,旁白应当已经打出了“一代明君的诞生”。
可惜殿内侍从身上深紫色的“惊魂未定”昭示着平静水波下的暗潮。
空气中仿佛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许亦心忐忑又疑惑,不知是自己鼻子有问题,还是这位变态弟弟在尚书房玩什么重口味的把戏,她一撩裙摆行了跪礼,许兆禾这才一副沉迷政事被惊醒到的模样,丢下折子大步走来拉起皇姐,依恋地凑过去埋在她颈窝撒娇。
“阿姊怎么忽然就过来了,朕都没来得及迎一迎。”
长公主在宫内畅通无阻,许兆禾表面上给她的信任的确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要说陛下撕破了脸给自己皇姐下药,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许亦心忍着不适,把这熊孩子从自己怀里拽出来,对上他的视线,看着这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心又软了一片,很想rua一把熊孩子的头发。
当然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因为他头上戴着碍事的金冠,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叨扰陛下了,召南此次前来,是有要事启奏。”
“阿姊且先别忙,朕还没用晚膳呢!”许兆禾兴高采烈,拖着她的手臂一边说一边向外走,离开了那个散着血腥味的尚书房。
许亦心被他热乎乎的肉爪牵着,看他对自己表现出毫无芥蒂的亲热与依赖,眼里的烛光一跳一跳,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不由得也松懈了些许。
许老弟给她的感觉,与尤老夫人钟婉琴他们完全不一样,虽说都算是家人,可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脸,瞥见他笑起来那甜甜的酒窝,就恍惚觉得……他就像她亲弟弟一样。
是因为召南这具身体的原因吗?
膳食很快就摆了上来,有荤有素,有汤有甜点,种类繁多卖相甚佳,但盛着它们的容器全部都是银器,大约是怕被人在膳食中下毒。
她被弟弟拉着坐下,扫一眼桌上这佳肴,心中还想着避雨阁的命案,没什么胃口,何况这银晃晃的一片,像是在提醒她要随时提防着他人,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弄死。
实在令人瘆得慌。
试菜太监完成任务后悄悄退下,许亦心拿起银碗和银勺为他舀了半碗鱼汤,放在他跟前,想了想,还是憋不住提醒道:“陛下,往后别用金银盛食物了吧,金银器具乃成分污浊的金属,长久用之,恐伤陛下圣体。”
小心重金属慢性中毒啊老弟!
许兆禾弯着眼睛笑,“阿姊从前也这样说,只不过不是嫌它们污浊,而是责怪朕奢靡。”
好家伙,试探这就开始了吗?
许亦心谨慎应对:“入口的东西,总归要谨慎一些。陛下实在喜欢金银器具,可将它们熔了去造其他东西,杯盘与觥筹就换成瓷的,好不好?”
“阿姊如今好说话了许多,不再过多干涉朕了,朕喜欢这样的阿姊!”许兆禾笑眯眯地帮皇姐盛了一勺煮得极烂的老南瓜,推到她面前,“不过,阿姊对朕的称呼,这是打算一直与朕这样生疏?”
许亦心接过碗勺,暗自斟酌着,抬眸对上他的注视,露出一个微笑,叹道:“召南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事,心境有所变更……罢了,阿禾,是姐姐错了。”
听见这亲昵的称呼,弟弟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殷勤地请她尝一尝他盛的老南瓜,许亦心无奈地瞥一眼自己手中的碗,笑道:“阿禾,姐姐一向不吃南瓜,你不记得了吗?”
许兆禾笑容一僵,缓缓移开支在桌案上的手肘,眼里笑意褪尽,沉默地盯着对面的她。
她面上淡然,平和地回应他的注视,实则缩在鞋子里的脚趾紧张得直抓鞋垫,心跳声大到快震破耳膜。
他给她盛南瓜,她就察觉到了,这小家伙在怀疑她。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当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对劲来。
还好召南公主是个喜欢写日记的人,有一次提到了自己讨厌南瓜的原因。
巧了,她也不爱吃南瓜。
许兆禾一拍脑袋,突然笑起来:“瞧瞧朕,整天批折子批得脑袋不清明,竟把阿姊的饮食禁忌给忘了,哈哈!”
许亦心当然配合他笑,一顿饭下来,两人倒还吃得不错,将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弟弟抚着自己被撑圆的肚子向姐姐挤眉弄眼,说自己这是四个月显怀了。
许亦心被他逗笑,挥手命人将东西撤走,而后正了正衣冠,向他禀报避雨阁一事。
许兆禾听了眉毛都没抬,不屑地表示袁德厚声色犬马好长一段时间了,死于马上风并不意外,让苏敬纶赶紧结案吧。
“陛下,不可。如此快速结案,袁德厚的父亲威武将军不会罢休的。”
已经两个月没人敢在言语上反驳他,但面前的人是他阿姊,许兆禾只得压下心中的暴虐,“那依阿姊的意思呢?”
“召南斗胆,已让大理寺协助镇抚司一同审理此案。袁老将军那边,明日我去安抚一下。”
“好,辛苦阿姊了。”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和亲一事……”
许兆禾凑过来握住她的小指,低头道:“给阿姊下蒙汗药是苏敬纶的主意,朕一时糊涂,便同意了,阿姊不要生朕的气好不好?或者朕现在就命苏敬纶进宫来向阿姊请罪,随便阿姊如何处置他——”
小家伙还挺会甩锅,可把你牛逼坏了。
许亦心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阿禾误会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还记得陶修文带回来的信吗?”
“当然记得,阿姊的亲笔信,朕看了好多遍呢!”
“信中所提到的北越进犯我大宋一事,就快要发生了,阿禾,值此关头袁德厚忽然死了,他父亲威武将军又年迈,该派谁去抵御越国呢?要开始谋划了啊。”
许兆禾有点惊讶,“阿姊还真相信托梦一说?阿姊不是最厌恶神鬼莫测之事?平日里,朕去太史局请乔先生卜一卦,阿姊都要唠叨半天呢。”
嚯,召南公主还是个唯物主义者?
“从前是我没有参透。阿禾放心,往后你去太史局找乔先生,我一定不拦着。”许亦心道,“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北越……”
许亦心还没说完,就被弟弟嚷嚷声打断。
许兆禾不想听了就装头疼,咿咿呀呀地捂着头喊疼,摇摆着身躯走到卧榻上躺下了,只说改日再议。
和电视剧里逃避写作业的小屁孩一毛一样。
许亦心无奈地走过去坐在他身侧,轻声劝道:“阿禾……”
许兆禾闭着眼,听见姐姐坐在自己身边的声响,遂摸索着靠过去枕在她大腿上,哼哼唧唧地说自己头昏脑涨,困意绵绵。
她只得耐心地帮他按|摩太阳穴,想等他缓过劲了再商议国事。
然后这小屁孩就睡着了。
许亦心停下发酸的手,垂头盯着他看,瞅见他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的确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难怪长不高……
她真心实意地为这孩子担忧起来。
一个大男孩,十六岁了才一米六五,这是随了谁啊?
过了好半天,许亦心腿都麻了,小太监才悄悄进来通报,说赵婕妤来了。
赵婕妤是一位丰腴美艳的宫妃,走起路来婀娜多姿,不过当她进到内殿,一眼瞅见陛下睡在长公主的大腿上,婀娜的步伐稍微歪了那么一下。
“拜见长公主殿下。”她连忙裹紧了宽大的披帛,遮住锁骨上的伤痕,恭敬地行了跪礼。
许亦心困得眼皮打架,招手让她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便宜弟弟的脑壳搬开——
失败。
小兔崽子抱得太紧,仿佛抱着求生木似的。
“赵婕妤,快来帮一帮本宫!”许亦心低声道。
赵婕妤如梦初醒,连忙挨过来,抱住陛下的头,往自己怀里怼。
许兆禾这才转而埋进香软大姐姐的怀里,紧紧搂住了赵婕妤的腰。
许亦心松一口气:“有劳赵婕妤了,多谢。”
赵婕妤微红着脸,抬眸悄悄瞥一眼长公主,然后目光落回陛下的脸上,轻声说:“陛下好久没睡这么沉了,是臣妾该谢谢长公主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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