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她从女孩变成了苍老的树
他看着她切好菜,然后搬了个板凳到灶台旁,舀水下锅,又打开一旁的袋子,装了一碗发黄的米出来,等水开了之后她把菜和米一起放进锅里,两只手抬起木质的大锅盖把锅盖上了。
做完这些之后,她又开始处理那些完全不能吃的叶子,把它们剁碎跟糠搅拌在一个小桶里,然后拿着桶走出去喂鸡。
她像个小小的陀螺一样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她并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有点像是被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直到屋子外面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她的脸上才出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她小跑着出去,施怀熹跟着她的视线转移——
他看到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他们的裤腿都挽得高高的,腿上的泥已经干裂着粘在腿上了,身上也溅着的泥点子,施怀熹甚至能闻得到他们身上发酸的汗味,这是在炎夏劳作了一天的味道。
现在是农忙的季节,要赶着下田插秧,这关系到他们一年的收成,她的父母负责家里的田,两个孩子则给别人家帮忙,补贴家用,而她则负责给他们送水烧饭。
她喜欢她的家人,但他们又是内敛的、不善表达的,她表达亲昵的方式就是打开院子里存着水的大缸,用瓢舀着水递给他们,然后看着那些干裂的泥被湿润,变成混浊的泥水流下来,露出他们伤痕遍布的腿——田里总是有很多看不见的危险,蚂蝗和吸血虫都常见,爸爸还被蛇咬过。
那些粘在腿上的泥被打湿了他们就不要水了,接着用草把泥擦下来,擦个七七八八就行了。
等弄好后,他们会把家里的桌子抬出来,就着还没有暗下去的天光吃饭。
她向来是听不懂父母在说什么的,他们说的往往都是大人的事情,人名都听得她发晕。
她只顾着跟哥哥们挤眉弄眼抢馒头,在桌子底下互相踹来踹去,还要忍住笑,不能大声,不然会被爸妈用筷子敲头。
吃过晚饭之后就要洗澡了,他们洗澡的水是另外一个缸里的,每天一换,妈妈说这样就不容易生病。
她喜欢在夏天洗澡,闷闷热热的天气,用冰凉的水把自己一天的汗水都冲掉。
洗完澡之后就是他们小孩子最喜欢的活动了——捉迷藏。
把窗户关上,视野顿时黑得彻底,伸手不见五指,只要一动不动就可以确保自己融入黑暗里了,她玩这个游戏得心应手,她的视力很好,又很灵活,每一次悄无声息地从哥哥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一只猫。
她很想当一只猫,这里的老鼠很多,一定能让她吃得饱饱的。
玩闹后就要睡觉了,哥哥们睡在自己的小房间,她则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睡。
煤油灯在这个时候才会被点起来一会儿,是为了给爸爸记账点的,他在薄薄的草纸上记账,拿着很短的铅笔头,皱着眉头一脸思索,念念有词。
她总是觉得,爸爸很适合当个老师。
但是他没有上过学,所以他当不了老师。
火索的味道闻得她昏昏欲睡,她躺在妈妈的怀里,蒲扇的风对抗不了这样炎热的夏天,但是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热意,很快就睡着了。
于是一天过去了。
于是很多天也过去了。
大哥继续上学了,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可以去上学的孩子,她没有什么不满的,因为家里只供得起一个孩子,大哥又最聪明。
她也很喜欢大哥,他会给她用草编各种好看的东西,让她戴在头上,手上,这会让她收获小伙伴们的羡慕和夸奖,她会跟开心地把这些分享给她们,大家一起当好看的小女孩。
大哥的学习很好,就算他放学放假会去干农活,他的成绩也一直是第一名,村里的老师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
但他没有等到这个大出息,在他即将上初中的那一年,他在一个很冷的冬天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一直把这个当成最荒谬的一场梦,因为实在是太奇怪了,他都没有变成一个老爷爷,就死去了。
她没有了一个哥哥,但是生活还在往前走。
二哥跟着村里的水泥匠学本事,他最调皮,但也很能吃苦,到他结婚的时候,他建了自己的房子,他们家的房子也被他重新翻修了,墙上涂了水泥,铺了瓷砖。
她好喜欢瓷砖,漂亮,光滑,冰冰凉凉,像宝石一样。
不过这些瓷砖都贴在外面,她想,要是有一天瓷砖多得能铺到床上就好了,这样夏天睡觉肯定不会热了。
在哥哥结婚的这一天,她正式有了嫂子,很快又有了侄子。
于是很多天又这样过去了。
在她头发已经长到腰部的一个夏天,妈妈对她说,她要嫁人了。
她不想嫁人,她哭着闹着不想离开家,质问他们是不是不想要她了,妈妈回答她,“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的,所以要给你找一个能陪你一辈子的人。”
她不喜欢这种话,但是闹了几天也无法,还是嫁了。
她认识她的丈夫,同一个村子里的,比她大七岁,话很少。
要是她的大哥还活着,就跟他一样大。
她不讨厌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结了婚,那就一起过吧。
但是结了婚有一样事情她很讨厌,即使住得这样近,结了婚之后她也不能经常回家,就算是回家待着了也不让她过夜。
爸爸妈妈只说这是规矩,不照规矩来她就会被别人说闲话。
她真讨厌这个规矩。
她很快怀孕了,她看着自己渐渐隆起来的肚子,觉得很害怕,一天比一天害怕,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前五个月的时候,她还会帮着干活,到了后面,她的丈夫说什么也不让她帮忙了,这让她觉得轻松了一点。
但是生孩子的时候还是很痛,痛到她以为自己要跟孩子一起死掉的时候,这个折磨了她很久的孩子才出生了,她也被告知,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她的孩子是个男孩。
幸好不是女孩,不然得吃多少苦。
她当妈妈了,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也好像一天天地困在这个小家里,她操心着孩子的一切,操心他的性格,成绩,以后的路,为了养他跟丈夫一起努力赚钱。
她越来越少地想到父母,遇到难受的事情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想着回家找爸爸妈妈哭诉,她自己消化一切,解决一切,她这个时候才觉得她是一个大人了。
她的儿子不喜欢读书,他们也不会教,读完初中之后,儿子在老家待了一年,跟同村的人背上背包,一起去了城市打拼。
又是很多很多天过去了,她的儿子跟着二哥一起,又盖起了一座新的房子——他也要结婚了。
三层的大房子,这次里面的墙上也铺着瓷砖,家具也是簇新的,她看着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的儿子,这才发觉自己开始老去了。
儿子结婚后不久,她的爸爸过世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她想的是,她再也吃不到猪油拌饭了。
每逢过年的时候,爸爸都会买回来一点肉,做猪油渣、熬白白的猪油,装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正月初一的晚上,他会打开这个罐子,把这难得的美味放进饭里搅拌,香味简直像钩子把她吊起来。
她细嚼慢咽,珍惜地吃着每一口饭,即使到之后生活条件好了很多,这个依旧是她回家过年的年席上,最受她青睐的美味。
她再也吃不到它了,就跟她再也见不到她爸爸了一样。
这是她生命中失去的第二个人。
儿子结婚一年后,她的孙女出生了。
她当奶奶了。
儿子和儿媳妇去城市打拼赚钱,孩子就交给她带。
她经常会带着孙女去妈妈家里,让她那儿热闹些。
孙女两岁的时候,她的妈妈也去世了。
她的爸爸妈妈这一辈子吃了太多苦,这些苦难摧残了他们的身体,以至于连福都没怎么好好享,他们就离开了。
她想到妈妈说,爸爸妈妈陪不了她一辈子。
原来是真的。
她的小孙女跪在她的身边,她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懵懵懂懂地注视着一切,懵懵懂懂地给她擦眼泪,对她说:“奶奶,吃糖,不哭。”
糖也是苦的。
孙女一天天地长大,她也一天天地变得柔和,完全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暴躁脾气,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颗渐渐干枯的树,在这里深深地扎着根。
孙女上高中的时候,她失去了儿子和儿媳,他们在送货的路上遇到了车祸。
白发人送黑发人,如在梦中。
紧接着,她的丈夫无法承受丧子之痛,日复一日地喝酒烂醉,醉死在了冬夜里。
这个人也没有陪她一辈子。
然而她无法难过太久,某种无形的倚仗消失了。
村里很多人都说,你们家没有男人了。
于是地里的菜被摘;闲言碎语流窜到耳边;起争执的时候;那些人都有恃无恐。
于是她从一颗干枯的树变成了一只老去的狮子,把所有的风波都挡住,守着这个家,等着每个月放假的时候,孙女从县城的高中回来。
她没办法闲下来,因为闲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于是只能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种菜种瓜,帮人下田插秧,去厂子里做着最简单最机械的工作。
她这一辈子都像是一只不会停歇的陀螺,不知方向地忙碌着。
她在孙女高中毕业的时候拥有了第一台触屏手机,是孙女打暑假工给她买的。
但是她不认识字,平时连电视也不会看,碰到这个更不知道怎么弄了,学了好久才学会了接电话,不过触屏手机里可以看到很多好玩的视频,操作也方便,她偶尔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也能乐呵乐呵。
孙女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她觉得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只等孙女结了婚有了孩子,她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牵挂了。
她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慢下来了,上午出去做做事,下午去打打牌刷刷视频,偶尔去二哥家串门,晚上跟孙女打视频,她已经会很熟练地打视频接视频了,打完视频就洗澡睡觉。
这年冬天,她的二哥在睡梦中死去了。
她突然觉得,人生下来身上是会跟亲人之间系着一条绳子的,无论分开得有多久,距离有多远,这跟绳子都会在。
直到有一方死去,绳子才会断掉。
人的一生好像就是绳子断掉又再生的过程,她断掉好多根绳子了,唯有一条新生的绳子还拴在她身上。
她跟孙女互为彼此的唯一。
她走了之后,孙女身上就没有绳子了。
辛灼在露台的摇椅上找到了施怀熹,他怔怔地出着神,总是带着粲然笑意的眼眸垂着,看着有些寥落。
辛灼轻轻晃了晃摇椅,“怎么了?”
摇椅里的青年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做了个梦。”
辛灼想了想,了然,“梦到叶奶奶了?”
“嗯。没事的,我就是想出出神,你跟着辛渐冉去做你们的事情吧。”
辛灼什么都没说,他敲了敲辛渐冉的门,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安排,后者看到了摇椅上坐着的施怀熹,有些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辛灼摇摇头,说,“我会陪着他。”
辛渐冉从来没有见过施怀熹这种状态,“我也陪着他吧。”
他说着给路爸爸发了一条消息说今早有了别的安排,让他暂时一个人锻炼。
耳后兄弟俩一人一个蒲团一本书坐在施怀熹两边,都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施怀熹左右看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觉得很累。
他好像也经历了这样漫长的一生。
疲倦忙碌、不断失去,却也乏善可陈的一生。
从一个女孩变成一颗苍老枯朽的树木。
施怀熹想起她在大哥的教导下,用树枝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她轻轻抚摸着那些线条,满目都是珍惜和渴望;
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自己丈夫的时候,心里浮现而出的微妙的恶心感和没有任何期待的新婚之夜;
想起她一次一次地失去,一次一次地苍老。
她想要这样的人生吗?
他只是一个看客,用一个梦的时间匆匆翻阅完了她的人生。
而她,在这样的人生里,在那样一个小小的村庄里,活了六十多年。
她会有多累呢?
她觉得自己累吗?
他无法不去想这些问题,内心汹涌着出神,完全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辛妈妈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可以上来吗?有急事。”
施怀熹回神,看着辛妈妈得到应允后着急地走过来说:“小琼的奶奶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叶奶奶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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