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坟前自语
到了清晨，一道覆盖黑袍的背影缓缓走出了县城，一步一步往新水村的方向走去。
龙起按照多年前记忆中的道路，缓缓从城镇走回村里，又到了山后坟地，找到两座普普通通的坟墓。
坟上青草茂盛，看起来久经荒芜，缺少打理。
青黄草地，乱花偶尔点缀，除此之外，就只有两座坟茔相邻。
饶是背井离乡多年，尽力了世态炎凉，早已自诩冷漠或是麻木的龙起，眼眶泛红，泪光浮现。
他曾无数次想过又朝一日能够回来，终于在今天完成了。
以前碍于那狗官身边有大周朝指派的修士庇护，他纵然再想回家也不能回来，只能在实力有成的今天，先替自己双亲报仇，将当年那件事的所有人悉数杀光，才走回自己父母的坟前。
这是十二年来他第一次，回来祭拜父母。
当年离去时，他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如今，世间飞逝，他都已经二十过半了。
时间并没有冲淡龙起心中的仇恨，反而在日夜不能报仇，不能替自己父亲讨回公道的怨愤中，仇恨如同窖藏的酒水，味道更加浑厚。
他不是没有想过找人替自己父亲伸冤，但当年他才走到郡城，就被大周朝的官府追捕。
他知道自己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白的也得被说成黑的，何况，他是真的手刃了几个仇人。
怀着不过一丘之貉的想法，十余年来，他四处逃窜，风餐露宿才是常态，直到半年前在那临海域被徐进岩抓住，当作西海镇使修补阵法的媒介。
龙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水成河。
他想止住泪水，闭起眼精，但眼中泪水还是决堤般涌出。
望着自己都只曾远远看过一眼的坟墓，龙起哽咽地说道：“爹！娘！孩儿回来看你们了！”
“孩儿不孝，这么多年来才第一次回来看你们。但，若是不将那些良心喂了狗的杂碎杀干杀净，孩儿没有脸面回来。爹，你知道吗，当年那个强占我们家田地的杨老狗，十二年前就被我亲手拧下脑袋，扔在那县衙门前，当年威胁我们的那些流氓，当初就被我杀了几个，现在还剩下几个，但你放心，现在他们应该都去给你们赔罪了吧。要不是怕爹你怪罪我，此刻我便想将那些人的头提着来祭拜你们。
“当年他们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今日我回来了，就是要他们血债血偿，当年凡是推波助澜，无论有心无心，我都要他们死，要他们为当年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知道爹你肯定不希望我这样做，但我不得不这样，他们为了我们家的那一亩三分地，就能将我们害得家破人亡，将你们害死，那我就要他们为当年的罪过偿还，用他们的命偿还！用他们数十条命偿还！是他们先动手的！”
摸了一把眼泪，他继续哽咽着说道：“你们总说我长大后一定要做个好人，但从爹走的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可能了，为了报仇，我可以不惜一切，我深受的一切苦痛不是几句道貌岸然之词就能解脱的，只有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死，才能让我心底的痛苦稍微减弱一些。十二年前，我就是他们逼出来的怪物了。
“爹你总说做人要踏踏实实，可结果呢，像您这样的老实人老好人终究斗不过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他们眼里只有前只有他们自己，哪里会管别人的死活。要是弄死一个人能让他赚到一丁点钱，他一定不会拒绝。我只有比他们更狠，更没有良心，我才能毫无负担的杀了他们。
“那些狗官也是，仗着这腐朽的大周朝的一顶官帽，作威作福，我都在想那种死法是不是太过便宜他了。
“这世间就是这样，人心最是难以直视，他们竟然能为一块地害死你们！哈哈哈！他们这些杂碎，一块地带走两条命，那我就因为你们被害死的两条命，带走他们数十条命！哈哈哈！这种相等的方式，是他们教我的！”
龙起忽然仰天狂笑起来，泪花飞舞，不免觉得可笑，就为了一块地，就为了一块地！他们能将自己害得家破人亡！可笑，最后到头来他们数十条命依然栽在自己手中，自己都想问他们一句，死到临头值吗？
可他们当年就觉得很值，一两条命算什么，那如今，数十条命对自己来说算什么！
那姓杨的几两白银，买通了那王县令，买通了村长，买通了一群流氓，也买通了一些本毫无恩怨的村民来逼迫。就为了那点钱，他们可以昧着良心做事，那我龙起自然也可以。
“爹，娘，这是孩儿第一次回来看你们，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孩儿也死在半年前了，孩儿也不敢再回来，我怕我忍不住将跟那些人有关的悉数杀光，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便不再回来了。
“这次回来，你们泉下有知，肯定会责怪我乖戾，责怪我不该沾染满手血腥，责怪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但，我们被逼时，我才十三岁，从那以后，在也没有你们像以前一样教导我了，我再也不可能变成你们所期望所教育的那种人，从那以后，我就是跟他们学的，他们教会了我很多，让我在外面也活了下去，能活到回来杀了他们。
“这次回来，我应该是扰了你们的清净，这是孩儿的错，孩儿只是想回来告诉你们，孩儿已经为你们报仇了！至于我自己，沾上了满手血腥，早已和当年的恶人没有区别，当年他们有我来索命，我的所作所为，以后也肯定会有人来了结，就比如，比如那狗官家的女儿。她是先天源气，听闻我师尊说，万年难得一见。
“我特意放过了她，还教给她修炼的口诀，又朝一日，就等她来了结我。人们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不曾经历过，不曾绝望痛苦过的人，怎知道为何要冤冤相报？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罢了。
“孩儿本想着为你们报仇后，也了结自己罪孽深重的一生，但孩儿还有事情要做，孩儿还要找一个人报仇，孩儿还答应过要去找一个人，这条命暂时还不能交出去。
“爹，娘，这次来祭拜你们，造了些杀孽，或许会惹你们不高兴，但我必须得回来一次。此次之后，孩儿便不再回来了。
“不孝子龙起，就此拜别爹娘！”
龙起眼中含泪，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重复九遍，这才缓缓起身。
看着两座杂草丛生的坟茔，他一时竟想起了以为被自己遗忘的曾经，那是，他的爹娘还在，有一日，他生病了，他们前后奔波，他爹拿出积蓄抓了药，放在药罐种熬好，他娘就倒在碗里，舀起一小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又尝了一口，觉得不烫，才喂给他。
他觉得苦涩难喝，便一口吐了出来，大哭大闹，叫喊着不吃不吃。
他爹有些心疼的看着他吐掉那些好不容易抓来的药，又不忍心责骂，脸上欲言又止，他娘便哄着他，安慰他将药喝下。
然后，龙起抱住头部，痛苦的蹲在地上。
“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啊！”
他痛苦地朝天大喊，他记得的，只有后面的那件事了。
县令派来的人，强行将他父亲带走，稍有反抗，就是一顿毒打，他追了过去，追到不愿处的县城，追到县衙门口。
他只记得，落叶、冷风、父亲身上的枷锁和伤痕、路人的议论声、自己的哭喊声。
然后，再然后，他们放出一条恶犬来吓自己。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他离去后，从淘来的旧书中学会修行法门，刚刚完成引灵的那一天，传来父亲的死讯。
自己根据他们村里的婆姨嘴碎时说出的一些消息，冲入杨老狗家中质问，再暴起杀人，前往县衙，逃走。
又听闻母亲病重去世，自己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远远躲藏起来看着那时的田叔将自己父母下葬，随后含恨离开。
这一段记忆身临其境地在他面前展现，如同再次经历了一遍，就连细节都没有多少出入。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再想起这些！为什么！”龙起仰天咆哮，可惜无人回答。
曾经一切美好的记忆都没了，就只剩下，只剩下从自己十三岁开始时的一切。
只剩下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绝望、痛苦，仿佛自己的人生中就只有这些，同时又永远无法忘却。
龙起拳头紧握，咔咔作响，双目紧闭，身形颤抖。
良久，他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用一种平淡自嘲的语气说道：“也许，我命中注定如此？”
在此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的坟墓，他脸上露出一种悲凉的笑容，道：“对不起，孩儿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
“呵呵，呵呵呵！”
龙起自嘲地笑了笑，艰难地挪动脚步，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双亲的坟墓,再艰难地转过头，才离开了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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