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那句话后她抬起腿迈向了金栏杆，有形触碰到她以后立刻又像之前一样转化为无形，金色混沌开来，那条腿没有碰到任何实质性的障碍物，缓慢却又坚定地踏出笼子，稳稳落地，紧随着那条腿，她的身体也向前倾，要从坚不可摧的专门囚禁恶鬼的牢笼里面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千寻嘉身上，看着她怎样一步步创造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奇迹。他们没看到，他们身后的法师的表情，千寻嘉挑衅的时候是沉静的，偶尔有不屑，千寻嘉的手臂伸出来的时候也是沉静的，一条腿出来的时候也是，半个身体出来的时候也是，然而当整个身体都要离开，要彻底摧毁掉他的自信时，他眼中黑色的光迅速涌动，汇聚成一刀利刃划过，无声的咒语几乎是本能就出口了。

        那是禁锢的咒语。是被逼的连人都能禁锢住的法术之一。

        可是没有任何反应，千寻嘉只是在他嘴唇动的时候斜眼瞥了他一眼，眼中讥讽不屑的光翻动了一下，身体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已经在平稳的地面站稳。

        她出来了，彻底。

        法师的脸在刹那间失去了全部血色，变得比鬼还要恐怖。

        “本官没有看错吧。”年纪最长的一个官员最先出声，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周围的附和声立刻跟上来，夸张地表达着自己的惊讶，好像之前对她的怀疑只是一个误会，不涉及到其他。

        “法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为了表示公正，官员还是给了法师一个辩解的机会，“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语气间已经有了定论，不过是给了他一个亲自承认自己错误的机会。那样子就板上钉钉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法师的脸已经僵了，比之前千寻嘉戴□□时候还要僵硬。他本来自信于自己的修为，认为自己的法器强到足够让她现出原形，事情的发展却将他的自信打击的溃败不成形，最后的刹那，鬼使神差一般，他用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咒语，想将那个人生生变成“鬼”。

        围观者只是普通人类，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她离不开那个牢笼，所有的巧舌如簧都会被当成无耻的狡辩。那种阴暗的想法充斥着他的心脏，一瞬间让他的周身爆发出黑色的气息。

        可是，失败了。咒术对她没有任何效力。这时候再说什么，他会被认为是诚心诬陷。

        “是人！”他压下一口气，低头承认。

        “真的？”官员们还紧绷着神经，谨慎地扫除最后的余孽，不让它们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法师不必顾虑，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出来。我等也不是徇私枉法之辈，只要证据充分一定公事公办，决不让任何任何罪恶成为漏网之鱼。”

        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故作姿态，底子里面是怎样的谁都知道。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神色，悄悄松了一口气。最年长的人又站出来，故作姿态地说一些结束语，想让今天的这场混乱的劫难稀里糊涂过去——看来，他们对于千寻嘉是人是鬼这件事情也是极为心虚的，如果问心无愧如此笃定的话应该是追查到底彻底为她洗冤的，可是继续纠缠下去会发生怎样的变故，谁也料想不到。真的闹出他们收拾不了的局面，那可就惨了。

        懂得及时切断时态的发展，让局面停留在对他们最有益的地方，这就是真相了，并且也是为官之道。

        法师活了四十多年，对这些规则有所耳闻，也不和他们对着干，在自己已经明显处于下风的时候，就顺着他们的意思结束了。

        “真是太好了！”身后忽然有女人说话，庆幸不已，众人正在齐心协力打扫战场，精神松懈不少，没有注意到被遗忘的角落，听到声音后诧异回头，接下来的那句话已经出口，“之前看到地面上没有影子，我还以为真的是鬼怪附身，如今各位大人亲自证明她的清白，不让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真的是太好了。”

        说着，念了几声经。

        众人的脸色却瞬间齐齐变色。

        说话的人正是苏氏，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刚才说了千寻嘉没有影子的事情，这个别人努力模糊带过去的黑点，又被她无意给提出来了。刹那间，刚才所有别扭但还算和谐的气氛都没有了，几位措手不及的官员们僵硬地看向一脸无辜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的妇女。法师表情僵硬了一会，回头看灯火下独立的千寻嘉，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没有开口接苏氏的话。

        “是啊，还无辜之人公道，这是本官的职责。”一个人假咳了一声，还想模糊焦点。

        另外一个人凑到他耳边低估了几声，不知道内容是什么，说的那人脸色尴尬，都不敢看人了。

        有些东西当时忘掉就罢了，但如果提出来，还是要解决的。

        千寻嘉作为人类，怎么会没有影子呢。几个人刚刚放回肚子里的心有乱跳起来，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又是焦头烂额一团乱麻。

        “千修女，这——”躲不过只好面对，有人出声。

        千寻嘉仍旧站在原地，姿势不变表情不变，就连长发□□舞动的幅度都是一样，听见对方的话后才轻轻笑了一下，道：“我之前也没有看到几位大人。”

        众人一愣，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法师最先明白过来，嘴角扯动古怪地笑了一下，不置一词。官员也很快反应过来，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啊，本官和几位大人之前明明站在院子里，千修女却没有看到，就像我们不存在一样，但其实我们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只是因为法师用了隐身的符咒才让我们不被人看到。千修女的影子，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明明是存在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们看不到，所以好像根本就没有一样？”

        他解释得很到位，几个人立刻附和，纷纷提出疑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不可思议了。”

        局势已经倒回千寻嘉那边了。

        “是老朽的失职。”法师低下头承担下一切，“刚才的隐身符咒似乎波及到千修女，将她的影子给隐去了。后来几位大人的符咒破解了，她的影子也回来了。”

        再一次恍然大悟的反应，千寻嘉的冤情被彻底洗白，甚至因为之前无辜被怀疑差点受害的原因，几个人对她的态度也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更加毕恭毕敬，谄媚的语言和神情伪装成对无辜者的愧疚表现出来。连远处将一切过程看得清清楚楚的钟都觉得真相是这样的。

        虽然看几位当事人的表现，还是有那么点心虚的僵硬，但看到的真实的一面如同满院子中辉煌的火把，足以替代去天上遥远微弱的月牙在他们眼中的光亮了。

        钟抬头看天上没什么存在感的月牙，忽然觉得它好可怜。

        苏氏的口误被人成功给圆回去了，接下来让两方当事人分开，再也不给他们摩擦出麻烦的机会就可以了。几个官员开始试着游说千寻嘉离开。

        “千修女，超度做完了吧。时间也不早了，本官派人送您回客栈如何？”

        “好。”千寻嘉微微一笑，一口便答应下来，转身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一扫，一道无形的利刃变朝着苏氏剜过去，吓得苏氏一激灵，身体本能后退。法师注意到，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苏氏，见她脸色铁青，慌乱从眼睛里闪过。

        法师留意了一下，苏氏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朝他笑了笑，神色僵硬。法师没多想，亲自将几个人送了出去，苏氏磨蹭了一会后才跟上来，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几个人便离去了。法师转身回刚才的院子，一路走在前头，也不吭声，看背影似乎心事重重。苏氏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也是无话。

        等到回了院子，法师开始收拾自己的法器，能够充裕关住一个人的牢笼随着一道金色光芒缩小，跳跃到他的手掌上，通明的烛火也在瞬间齐刷刷灭掉，骤然间的黑暗，吓得苏氏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

        “夫人莫怕！”黑暗中一个声音说，话音未落一点光芒亮起，法师举着一盏六根蜡烛的烛台走过来，放到台子上，“刚才那些都是法术点起来的光，假的，这才是真正的火。”

        苏氏低头看真实的火光，一眼瞥到台子上僵尸一般躺着的稻草人，身上还有死者的衣服，胸前还写着名字和生辰八部，火光微弱随着风跳跃不定，乍一看，还真的就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苏氏心里一阵恶寒，周身的血液都凉了，头皮发麻。心里一慌眼神也跟着不好用，总感觉那个假人在瞪着她，死死的，用一种死人特有的死气的表情。而且那个眼神里面不但有让人心生恐惧的死气，还有其他、其他……

        苏氏站不住脚了，像被烫了一样移开死人的视线范围，也不顾法师投过来的诧异的表情，几乎是踉跄着迈了一大步到了他跟前，“法师，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思虑不周，让您陷入到如今尴尬的境地，在这里向您道歉。”

        说着欠了欠身，简单表达歉意。

        “今天时间已晚，给家人的蒙汗药的药效只怕也要过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今日就到此为止如何？”她礼貌询问法师的意见，其实已经自己做了决定，见法师点了一下头，似乎也是认同，松一口气继续道，“至于更详细的，明日我一定亲自去客栈解释清楚，疏漏之处还请法师暂时见谅，绝对不会让您白白吃亏的。”

        “就这样吧。”法师看了看天上的启明星，一口应允下来，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收拾好，指了指台子上没什么效果的招魂仪式的烂摊子，“这个还烦请妇人给收了，就按照我之前教下的法子。另外，那个修女绝对不是普通人类，但道行太深，想要让她现出原形，还需要从长计议。夫人不必担忧，老朽既然接下了这个，就一定会负责到底。”

        苏氏的脸色有些苍白，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如此，有劳法师了。”

        说完，亲自将法师送出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回来。天快亮了，陈家的灯也早就熄灭了，大家被足量的蒙汗药放倒，不知道这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一夜，不出差错的话也会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整个家，只有她独居的小院还有一点灯火，也只有她的心里还有一点清明，没有被纸醉金迷淹死。

        “天师！”回到自己的院子，锁上门，确认了周遭没有外人侵入的痕迹，苏氏立刻露出了本来面目，急切地喊出两个字。

        “咳咳！”就在她提着灯走向一间紧闭房门的屋子的时候，几声剧烈的咳嗽响起，却不是从薄薄的门板传出来的，似乎是丛肺里面就直接下沉，穿过身体，穿过脚底直接钻进了地底下，引起轰然一声的震动，剧烈到门外的苏氏都站不稳，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那个声音，似乎根本就没有从嘴巴里面咳出来，而是直接就在肺里面震动。

        “天师？”苏氏忽然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惊惧，三步并作两步慌忙上前，手刚碰到门扇，门扇轰然四分五裂，碎块砸向她，巨大的力道撞的她身子向后倒去，跌倒在地，胸口一痛，感受到尖锐的疼痛，抬手一摸，手掌都湿了，连口里面都是血腥味。

        “咳咳！”她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的伤势，确定自己没有致命伤后立刻抬起头看伤到自己的那个房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踉跄着从里面出来，手捂在胸口，嘴角黑红的血已经流到衣服上。

        “那个修女——”白胡子老人对用暗算伤到自己的女人愤恨不已。咬牙切齿说出四个字，新一番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接踵而至，生生将那份愤怒截断。

        苏氏不知道一直没有动静的屋子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呆立当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喃喃。

        “她已经知道你的目的了。”白胡子老头的咳嗽声平息了一点，开口回答了苏氏的疑惑，看到苏氏的脸上渐渐浮起惊讶和恐惧，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液，淡然，“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还是想想怎么来面对吧。”

        苏氏的嘴巴动了一下，忽然低下头。前一个法师留下来的烛火还在跳跃着，映出一张神色复杂变换的脸。

        “我又没有做什么，为什么要应对？”她忽然说话，轻轻的，淡淡的，跟说别人的事情。

        白胡子老头立刻就明白过来，冷笑一声：“推脱的倒干净，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呢。我现在终于知道那个家伙为什么要临时倒戈了。”

        他一身白袍白发白须，很明显的年纪已经上来了，却有着一张比实际年轻很多的脸，脸上的肉仍旧饱满，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却隐秘从容，如无波古井，又像静谧的深海底。苏氏抬头，借着不算明亮的烛火看那双眼睛，耳朵里听到的语气是尖酸刻薄的，眼睛却是稳稳不动的，没有任何情绪经过那里。

        苏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一阵恶寒。

        “倒戈吗？”她轻声说出这三个字，身体轻微晃动了一下，好像心底有什么坚固的东西碎裂了。

        “那个修女临走之前攻击了我，用她手指上戴的戒指，戒指上的宝石是法器。”尽管面对对方的过河拆桥不讲信义，作为修行者白胡子老人还是尽职地将她接下来要面临的局面交代清楚，只是因为已经划清界限了，再也不是同一方，说话的语气便也有了很明显的距离，刻薄讥笑，“是普通人完全感觉不到的存在，不过对于修行者来说可是地动山摇的程度啊。”

        他呵呵笑，间接讽刺了她。

        千寻嘉临走之前对藏身屋子里面隐藏起气息的他进行了准确的攻击，当时地动山摇，用修行者的眼睛看到这块土地深处的脉络都断裂扭曲了，地面上的震动也很恐怖。那个法师当时用了幻术，制作了一个假人立在那里，真身躲在一个角落，随着地面的震动而东倒西歪，用法力才勉强保护住不让自己受伤害。

        看到那一幕的白胡子老者终于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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