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揭露[三合一]
是日,万里江山,金光熠熠;巍峨皇城,肃穆庄严。
椒房殿内,五角麒麟兽吞吐着云雾,清冽的兜娄香中和了股股涩苦药味。
瘿木雕螭案前,四九将残着一圈药渍的银碗收离,再看一眼主子被苦到紧皱的眉眼,四九甚为不解心疼,“娘娘,陛下都明许娘娘不必喝这些苦涩汤汁了,娘娘又何必执意受这般苦呢?”
汤水没多大问题,尽是一些补气生血滋补类药材,而为了追求最好的效果,阑珊明确要求太医院原汁原味。
可四九觉得主子完全没必要做此,且不说娘娘一直盛宠不衰,娘娘的身子也很早便由陛下一手调理,各种珍稀药材凝炼如冻果,入口美甘,哪再多此一举需要这些苦苦涩平的汤药?
阑珊却是有苦难言,懒懒摆手将一屋子宫娥挥退,裹一颗甘蜜入喉,望着窗外已显春意的柳枝,阑珊味同嚼蜡,小脸惆怅。
虽然终于得偿所愿,陛下那晚要了她,云雾倘佯。可之后,阑珊醒来再一睁目,时间竟已是三天以后。
余光里,满屋的太医宫仆萝卜蹲一样排排跪地,看到她清醒仿佛看到救世主降临,激动的禀告一字一顿砸的初醒懵懂的阑珊更加羞愧难状,“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身娇体弱、气血亏虚以致不胜云雨所以才昏睡这么长时日,待臣等开些滋补温和的方药,娘娘自身再加以调理节制,相信不久情况就会有所转变。”
慢慢阑珊才弄清楚,一夜春风一度,陛下明明对她极尽温柔,反而是她,太过虚弱的身子承不住一点恩泽天露,竟是直接昏躺了三天三夜。
后来不长不短三个月的时光,陛下对自己依旧往常般呵护宠爱,阑珊日日生活除了吃与睡就是赖在男人身旁,万事不必操心,万事以她为重。
陛下上朝议政时她跟着悄悄起榻描眉画唇;陛下下朝与臣子论事时她闲坐内室看景赏物;等到所有人都退下,陛下一人批阅奏章时她便终于可以独霸御案,守在男人身旁提笔研墨。
虽然研着研着,阑珊总会不知不觉被封逸辰或揽或抱的揉在怀里,任情恣意,耳鬓厮磨。
日子过的赛蜜甜,皇恩高耀。
可,白璧微瑕,美中不足。所有一切,也就此止步于耳鬓厮磨,浅啖辄止。
陛下明明雄风凛凛,血气方刚。但无论哪一次夜寝困觉,任她如何明示暗示,陛下也不过亲亲抱抱哄哄,定海神针一样再不为所动。
心情恹恹,正好陛下今日有事出宫私访,阑珊便也犯起懒来,食罢午膳喝完药就把自己扔回榻,闭着眼睛神游。
玉帐紫屏,语声渺然,袅袅生烟的犀香后一室宫娥屏声敛息,连眨眼都放轻,生怕扰了娘娘午寐清静。
一般这样寂美的环境,总会不时被几声窸窣议论打破。
“也不知内务府着急赶制这些女子华裳有什么用,有贵妃娘娘坐镇,陛下哪再看得进其他女人。”
“那可不一定。”
司衣坊两名宫女手捧金玉匣路过,不高不低的声音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快要行进到何处,“陛下疼爱娘娘确实不假,但三年一度的选秀陛下也并没有叫停,况且现在后位仍然悬空,圣恩莫测,之后的事谁又能料得准……”
果然,人红是非多。
垂覆的眼睫扬上去,知道这两名倒霉宫女不一会儿就要遭受谴逐,一时好奇她们还会聊些什么,阑珊反而倾耳聆听。
那一边,激烈的讨论正到酣处。
“姐姐慎言,传言娘娘与陛下少年相识,这样深的情谊,其他人怎么能比得。”
然后等了几秒,另一个人声音压低了些,若不是阑珊听得专心致志根本不可能捕捉得到。
“欸妹妹,你可曾记得淑妃娘娘,那位从燕国来的和亲公主?”
根本不用思考,瞬间反应出人指的是谁。阑珊一骨碌起榻,耳贴上透薄刻花窗牖屏息凝听。
可随即灌入耳的是金吾卫声不大、却雷霆的斥责,“你们两个,滚开!”
别,可不能滚。
后一秒,彩焕辉煌的殿门自缝隙中洒下一缕金黄,正好照在一双绣兰花高底宫履上,四九站在殿门前,面无表情将主子指令传达,“贵妃娘娘有谕,你等二人,进殿一叙。”
立春时节,白昼渐长。
天际缤纷的晚霞涂的正艳,飞羽卫就早早递来消息入宫。
止步于椒房殿前,飞羽令兵双手平举,跪膝折身禀告,“启禀贵妃娘娘,传陛下口谕,今日冗事繁杂恐需耽搁一日,特嘱娘娘无需挂心,早些休憩,切勿迟迟等候。”
说完顿一晌,飞羽令兵继续,“陛下另有旨意,有东西带给娘娘。”
兽头青玉描金匣在天光里彩焕琉亮,接着便被转呈到阑珊手中。
本来,听到陛下今夜不能返回阑珊心情一下跌落谷底,可这会儿又瞧陛下到哪里都想着她还特意给自己带东西回来,阑珊心绪又被小女儿家甜蜜滋滋漶满,明媚开朗起来。
抽出夹层的铜片将两颗旋转按钮上下一按,锁应声而开,匣盖弹起,露出里面别有乾坤。
一页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心形红枫;几颗非人工打磨盈盈若玉的石子;栩栩如生喜俏的“磨喝令”,阑珊收集过无数却哪一次也不得解的新型九曲连环……
大致的一览,几乎都是些来自民间稀奇古怪的物件,一格一格平铺直述整齐呈放,令人眼光缭乱。
明明这些东西加起来都比不上盛它们的青玉匣一角,偏偏主子见此笑靥生花,一晌一晌开怀惹的四九忍不住喟叹。
这般情形,也不知到底是主子捏紧了陛下,还是陛下宠溺极了主子。
“嗯,这是?”
恰时回神,见娘娘正从其内抽出一页雪白宣纸,外一圈裱着金线,类似画卷一样的东西。
四九忙和其他宫娥伸手平展四角,伴着卷轴徐徐打开,几秒,国色生香,跃然纸上。
宣纸上有一琉璃玉榻,榻上一抹纤影沉沉,跣着霜足,合衣而寐。
女子裙袂翩然,黑发如瀑,檀口如樱,雪额一点朱红,细如密织的眼睫淡下的两片阴翳都栩栩如生,虽然只是一剪侧影却美的精妙绝伦,近在眼前。
美玉莹光,娴静如娇花照水。
阑珊羞得一臊,忍不住孤芳自赏起来。
原来自己在陛下眼中,竟这般好看。
靥面粉嫩娇人,阑珊双眼闪闪发亮专注盯画上的女子少秒,而后忙视若珍宝吝啬的将画纸小心翼翼阖下,揽在怀中打发他人,“我有些饿了,你们去吩咐摆膳吧!”
诗画传情。这相当于陛下写给自己的第一封情书,阑珊当然不愿意给他人多看一眼。
等把画卷藏在暖玉枕旁彻底放下心来,刚步出寝室,只见四九有些踟蹰的侯在珍珠帘幔前请问道,“娘娘,后宫其他几位想邀娘娘移玉到御花园海石榴苑,品酒赏花作饮,娘娘去吗?”
三月初,正值山茶荼红恣意盛开之时。盏盏宫灯早早点映,照亮宫苑上一株株荼白赤粉缀上琼枝,弯曲遒劲,层叠怒放,有的甚至越过蜿蜒围墙伸到甬道上去,在薄暮里盈盈欲坠。
九曲回廊亭就建在这海石榴苑中央,廊腰缦回,玉石砌就,两侧五彩花斑石外阔数十丈,纳百人不成问题。
大概冰雪开霁,往日清寂了好久的园林也如这百花争艳怒盛的芬芳一般,丛丛丽影齐放。
作为重量级咖位嘉宾,阑珊一点不着急露面。悠悠品完膳食,细细拭粉打扮好,距离约定时间过去半柱香时辰后,阑珊才乘上轿撵,不慌不忙压轴出场。
“娘娘,到了。”
金贝莲花玉撵稳稳落地,流苏遮幔接着被人撩开,阑珊抬足,一左一右搀上宫娥递来的手,步步生莲,缓缓位移。
宴上众人早在遥遥看到贵妃仪驾时就停了手边动作,此刻见贵妃娘娘且徐且近,七名御嫔忙离席,整齐福身迎拜,“嫔妾,参见贵妃娘娘。”
并不立即叫起,阑珊嘴边携一抹得体的笑,目光有意向两旁逡巡。
风清花摇,月影星疏,伴着不浓不淡的脂粉香味,多日不见,后宫其他几位佳丽倒是出落的越发楚楚动人了。
阑珊不动声色打量之时,其他人更加在偷偷观察她。
因为陛下明令禁止任何人不得靠近椒房殿扰娘娘清静,再加上阑珊彼一入宫就是系臂之宠,所以论起来,除却宫廷岁宴那次惊鸿一瞥外,这还是这些同居深宫的女人第二次得见贵妃玉容。
瑰红色的碧霞曲裾穿在贵妃身上像盛开一朵活色生香,点点银丝金线点缀绕缠,在宫灯的晕染下水波一样缓缓流动,熠熠闪亮。下罩的烟笼梅花纱裙逶迤拖地,绿叶烘托一般低调华丽,蛮腰一抹碧玉丝带,手挽屺罗翠软纱。
不算刻意的装扮,却艳丽中不乏典雅,典雅里又裹着多分精致。春风拂槛露华浓,直叫人望之喟叹。
衣衫已尽极致之雅,叫人挪不开眼。然而贵妃娘娘丽容之绝色脱俗,竟然更胜一筹。
阑珊哪里知道这些女人的慨叹。女为悦己者容,今夜陛下不在,她来赴宴只为打发无聊而已,还真没有太过用心的妆扮。
墨发随意挽成芙蓉髻斜插一支薇灵簪,肌肤本来晶莹如玉,斜斜描黛,唇上一点红朱,比花娇嫩的秀靥上晕少些腮红。举手投足风拂杨柳,婀娜多姿。坐定在八宝鸾纹椅上,阑珊才柔柔叫起,“众位姐妹不必拘礼,平身。”
“嫔妾,谢贵妃娘娘。”
本来,明日蜂涌的秀女就会一波接一波正式入宫,所以她们今夜组办这一场小聚,除了意欲巴结逢迎外,各个还怀着些私心。
但,有些无形却最是引人的东西,譬如气度,譬如风仪,譬如贵妃娘娘那股有恃无恐的自信,是她们穿多少繁美的华裙,妆扮再如何艳丽的面容,都不能企及的。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那是位于最高端者终年养尊处优才能堆砌出的完美。根本就隔着九重天的距离,她们再如何能与贵妃娘娘相提并论。
可惜,还是有极个别者未有自知之明。一曲戏目唱罢,凌悦然斟满玉樽目视上方,热情相邀,“贵妃娘娘,臣妾懿嫔,敬贵妃娘娘一杯。”
后宫女眷所饮多为梅子酿造的果酒,入口味甘,本身甜美,品在阑珊口里却远不如她与陛下共饮的菊花酿馨甜回味。懒懒以茶代酒,阑珊抿一小口应付了事。
凌悦然倒是很痛快,一口饮尽。末了,女人像是喝醉了一般大胆邀请道,“娘娘日夜伺候陛下,辛苦劳累,嫔妾们心中有愧却不能为娘娘分担一丝一毫,若娘娘日后难腾出手可尽情唤嫔妾来助娘娘一臂之力,替陛下分忧解劳。”
其他妃嫔原本一直游弋在上方的目光听此瞬间刷刷转到凌悦然方向,一面在心里暗叹凌悦然大胆不要命,一面忙地择清自己,生怕阑珊把她们视为同流合污的一伙。
众人又忐又惊,可华座之上,贵妃娘娘笑靥如花,轻启着贝齿似乎一点不生气,“好啊,懿嫔既如此热情本宫也不好推拒,今晚秀女连夜入宫,内务府正忙的不可开交,懿嫔就且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这当然是阑珊乐成人美随便想来的说辞。她进宫这么些天,圣恩冠身,一直也没机会亲身体验一下传说里你死我亡的宫斗,没想到冷不丁被自己碰到一回,阑珊甚至一些些兴奋,想要跟人大战三百回合。
可对方火力显然有待提升,她只轻飘飘一句话竟然就把人堵的哑口无言,傻了一般的呆怔。
直至内务府真的来人奉命邀请凌悦然相帮时。好像才回了神,又好像变的更加魔怔,凌悦然突然抬目直钉阑珊,怨气十足的狠戾活脱脱一个深宫妒妇,“你是皇贵妃又如何,要不是你与陛下曾经伴读长相八分像陛下怎么可能看你一眼!”
“等着吧,你迟早会跟我们”
一肚子长篇大论还没说到皮毛,瞬息,铠甲精衣的金吾卫魅影一般骤现,凌空飞出的寒光像砍萝卜一样直劈凌悦然后颈,接着带着死人一样的她飞速消失,过程之快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其实说实话,就这点小场面并没有给阑珊带来多少心理阴影,她只是没料想在外人眼中,自己三千宠爱系一身的荣宠不过是由于,她,自己做了自己的替身。
这简直太绕口,太匪夷所思了。
瞬间觉得宫斗不好玩了,再加上后面还有正事要办,于是,贵妃娘娘仪仗在御花园停留不过一盏茶时间又百无聊赖,游凤一般远去。
冷浸星月,灯镶花绡,宫墙内外灯火如昼,内官婢女往来蹀躞,十步一站岗的禁卫军泰山一样纹丝不动静桓戍守。无论宫廷御景,华丽肃寂,金城汤池。
轻撩着窗幔,待撵轿刚行入金砖铺砌的宫道上,正要拐弯往内行进,阑珊及时叫停出声,“四九,去一趟宓雪湖,我好像落了只指环在那里。”
虽然立春,倒春的寒夜凉风依旧刺骨,怕主子受凉四九起初规劝,但见阑珊极力坚持,于是一行人马浩浩汤汤转而往椒房殿反方向行进。
虽然夜黑,四周宫灯影耀交织着玄晶石反射的亮光,宓雪湖宣如白昼,碧绿而明净。本来人定亥时,此刻无论四周内角,拱桥长堤,处处有宫娥内侍点着笼灯点点寸寸查看,寻找娘娘不知丢到何处的一枚玉石玛瑙指环。
直到打发四九也出动了去,观察着目下无人的环境,阑珊手捧紫金暖炉一点点闲庭信步,有意无意往阴影里挪。
皇城之大,阑珊逛了这么些天依旧没有逛完整个的四分之一,但宓雪湖旁再往南一条甬道上,偏僻一点的地方就是传说里让所有女人都避之不及的冷宫。
这是她曾经一时好奇询问陛下得到的答案,也是上午那两名小宫娥所讲,淑妃娘娘住所所在。
因为回宫后阑珊就一直不曾见过欧阳星沉,询问陛下才知,欧阳星沉因为从此不愿一人深宫寂寞,早早自请离宫了。
阑珊起初异常相信,心里的巨石也随着女主潇洒大气的离开而落下,可今天,无意从他人口中得知欧阳星沉截然不同的动态,说不清到底是出于怎样一种心理,阑珊当下只想先求个答案。
越远离九天阊阖、处处极尽奢华的中心宫宇,沿着甬道,越往外走,明明是同样的紫柱金梁,气氛却大相径庭。
转个弯,甬道两旁朱甍碧瓦,本是华丽,可因为忽明忽暗涂黄挂灯的闪烁居然衬出些阴瘆的味道,不时路过些内官婢女各个脚步匆忙,或提或揽着什么,里面散发出阵阵难闻气味惹得阑珊好几次皱眉恶心。
因为不识贵妃娘娘,这些人没有一个停下疾奔的步伐对她参拜。
也因为环境太过陌生,莫名间害怕,阑珊心口“突突”乱跳,脚步也不由自主加快,目光极力远眺想早一点找到目标。
好像柳暗花明,就在阑珊远远看到一所独树一帜亮灯的宅院,心内惊喜的同一时,空气里,一阵“嗡嗡”笑声,想发又难发出,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又像是根本就没有舌头,扫着呼啸风声痰腻一样粘上耳膜,挥之不去,愣生生隔空把阑珊骇出一身冷汗,毛骨悚然。
惊吓的滋味还没回味过来,下一瞬,披胄挂甲的禁军暗卫从天而降飞落在她脚边,一身烁亮冷寒银光,单膝朝她跪拜道,“娘娘,此地不宜久留,臣等还请贵妃娘娘,立即回宫。”
语气刚毅,臣服里隐着锋芒。可,眼见快要寻到结果不想就这样草率放弃,阑珊咬咬牙坚持,“本宫若执意不肯呢?”
话落,其他数名隐在暗处的暗卫得到信号一般齐刷刷整齐钉立地面,接着瞬间跪地,在阑珊面前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誓死请谏道,“臣等,还请贵妃娘娘,立即回宫。”
是同样的话,但蕴含的决意就如同“若娘娘执意要去,就先从臣等尸体上跨过去”一般的威胁。
而身边,四九也已经领着宫仆婢女赶了过来,一味柔声柔语对她重复道,“娘娘,天色不早,回宫吧!”
虽然不甘心,但此情此状,阑珊只能妥协。
七彩琉璃翠帷华盖的撵轿在空荡一刻钟后终于重新迎到它的主人。虽仍旧不识贵妃娘娘,但这样雍贵的排场,这一刻周围路过的太监宫婢再没有一个像之前那样有眼无珠,纷纷撂了手边累赘排排退后,跪地叩首。
肃穆,庄重,威仪,根本寻不到一丝前一时的恐惧冷清。
轿内,青玉梅花灯勾亮一缕缕繁贵雍容,斜躺在香茵软枕上阑珊再凝耳细听,回荡在空气里只有规整脚步声。掀开珍珠轿帘往后望,果然再瞧不见那一院莹莹亮光。
陛下既然有意瞒她什么,不管怎样肯定是为她好,阑珊也想就此打住不再探索,可一直到就寝时分,躺在天鹅绒铺就的锦玉宽榻上,鼻翼馨香缭绕,怀抱着陛下送给自己的画卷,阑珊脑海非要跟她作对一样,一遍遍回想那阵毛骨耸然的笑声,搅得她一宿都睡不踏实。
等再次浑浑噩噩醒来早已经过了朝膳时分,阳光通过窗牖静洒在床帐前空地上,几蹙兰花落影灵动,却微微刺目。
翻个身,阑珊阖下眼想再补一觉,可猛一下,鼻翼,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梅馨香缭绕,勾得阑珊瞬间清醒条件反射般开口确认,“陛下来过了吗?”
四九这才步进内寝,小声轻语答道,“回娘娘,陛下辰时回宫的,见娘娘还在睡陛下待了一刻钟后才走,还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叫醒娘娘。”
惊喜的感觉像一壶烧开的滚水,瞬间沸腾,灼的阑珊一刻也等不得。
可,想到了什么,阑珊终是暂时按捺住欲要飞奔的脚步。
片晌。
宫娥侍女鱼贯涌进,各个手捧玉匣金缕,首饰珠钗琳琅缭绕,跪地以待。
四九随立在粉彩嵌象牙琉璃妆奁前,贴心一问,“娘娘,您想要搭配哪几件?”
优雅华丽的牡丹红,高贵典雅的丁香紫,可爱怜人的樱花粉……各式各类,巨细无遗。
不过阑珊早已有了盘算,按样一一挑选完,确认无误,阑珊才满意,“就这样,开始吧。”
皇宫,太辰殿。
陛下今晨回宫的消息春风过境一样传开,忙到十万火急的内务府听此如蒙大赦,礼部尚书更是早早等侯在殿前只等陛下起驾。
今朝恰逢秀女正式选阅之日,昨夜,无数名新进宫的秀女早早依序排车,鱼贯衔尾而行。按照惯例,每三年一次的秀选必须由太后、陛下、或皇后其中一人主持坐镇亲选。换言之,陛下若不来,一波一波的秀女及内务府大臣只能顶着烈阳在静怡轩殿前无限期等待下去。
金砖明鉴,玉麒吞烟,太辰殿书房人影重重。宽敞的鎏金御案后,封逸辰只手品茗,眼神如鉴目视下方热闹争辨的人群,伴着温热瑞龙茶淡出来的白烟,男人冷镌端雅的五官一瞬变得缭绕恍惚。
而下方,辩论也持续激烈,两厢不服。
“赵兄这种以命换命的方法何止荒谬根本就是违悖天伦,且不说此举成功者甚少,只以娘娘娇弱的玉体很可能早在借命融血初期就发生意外,这样天大的风险,赵兄承担的起吗?!”
“呵呵,也不知姚弟此言到底是不信任为兄赵某还是不信任陛下,有陛下真龙之气傍身娘娘有多大的危机定都会遇难成祥。况且只一味以姚弟保守吊命的治疗论法,娘娘再多与汤药相伴三年五载,等那老头正寝之日娘娘也只能跟着香消玉殒,如此,就是姚弟认为的圆满?”
……
两侧,吴荻和太医院其他几位肱骨大臣磐石一样伫立不动,看着书房中央骊山能异会两名创始人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谁也不服谁的激辨,他们竟一时也拿不准到底谁说的更在理。
其实,就以吴荻私心而言,既然如今无外乎只剩两种选择,那么别管是以珍汤名药吊着口气维持生命也好;还是冒险博一博向老天多借数十载也罢。首先第一要务还是得让贵妃娘娘知情,把其中的利害优弊给人分析清楚,让人自己做选择。
但吴荻可没打算向圣上直谏他的真心话,从前是憋着不忍说,现在是他纯粹没胆,不敢说。
稍稍走了个思的时间,再一回神,不知为何,从来以和为贵的两名骊山创始人竟然已经剧烈争吵起来,气氛地动山摇,人群噤若寒蝉。
眼见局面快要失控,突然,所有争执被一阵瓷盏摔落声清脆打破,跟随这阵茶杯落地的还有陛下陈粒空淡的嗓音,
“一时手滑。”
这下所有人都缄口了,及时有内侍跪地,颤抖着手将地面碎片理净,还没有等内侍擦干泅湿的水渍,忽地,眼前辉映过一片灿烂辉煌。封逸辰金边嵌翠玉腰带屈尊降贵地在空中一滑,还不等落低之时,男人颀拔的身影已然消失出殿。
太辰殿书房对面罕见置一扇相思小屏,屏上芳菲着染,花开正美,俏影弄纤姿,处处隐露女儿家娇丽花哨。
是任何人看起来都与殿内轩昂壮丽的气氛所不搭的,可,也正因为有了这样一扇过渡,绕过障屏进入隔间。入眼,罗扇香风,纱帐流寝,大红漆雕的梅花梳妆台,刺帛花钿无数,任意古筝琵琶环绕。华美无朋又布满闺阁小女儿娇气气息,反而将正襟持重的檀木雕龙长案挤在了边角,几乎夹缝求生。
几步迈入,封逸辰长眸敛看窗外一点,声音金石玉击,“贵妃娘娘可有来过?”
看守打扫的宫婢忙地低下头,声音惶惶,“回陛下,奴婢未曾见过贵妃娘娘仪仗。”
不止太辰殿,宫内任意陛下议政办公的地方都如法炮制藏着一间或多间类似此暖阁金铸的贵妃娘娘香闺。而娘娘进出从来不用通报,任意随时,所以她们根本摸不准,也更加也不敢过问娘娘行踪。
琉璃明瓦透亮明静,薄薄日光覆盖,映出牖外暗花树影,微微轻晃,一片静好澄无。
想来是自己眼花了。
敛目行出,间隙里书潼快前迎上,不敢有殆呈禀道,“陛下,秀选已经开始,陛下现在,去吗?”
正午时,与太辰殿相邻的交泰宫后方罕见的落下来一顶华轿,周围伺候的宫婢各个驻足缄声,阳光经由金碧灿烂的殿宇折射而下。静止在一方阴翳里,无人知晓她们要等候多久。
掐算着时间,在十成确定娘娘已经完成给陛下的惊喜,四九才挪动脚步,规矩的前进。
光刚影耀到她一只绣花履鞋面上,视界里,一抹水蓝色随风盈入。少女垂目,淡淡的灵气,宛如一弯云烟绕溪流。
四九神色却瞬间变得诧讶,快走几步迎上去,四九忙地搀稳阑珊似也要随云烟而去的身子,好不心怜,“娘娘,怎么了?”
多的四九不敢再问了,因为娘娘神色从来未有,黯然憔悴,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倒,对她的问话更加置若罔闻,除了吩咐原路折回其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可糟了!
心里慌急,四九明面上却不敢显分毫,等到海贝流光轿帘彻底落下,一秒,四九立刻转走目光给旁人递去暗示。
大批秀女已然入宫,在这个节骨眼,娘娘和陛下可千万不要闹出来什么矛盾。
空气瞬间冻止,几乎能滴下来冰。瘫靠在香茵玉绣的软榻上,阑珊呼吸吃力,如一尾失去水源暴露在日光里的鱼,明明金光烘暖,对她来说却成了一种贪婪奢妄。
怪不得,陛下自那次以后再没有碰过她;也怪不得,她一直有那么多千奇百怪、数不尽的药来喝。
那些人激烈的争吵明明早就再听不到,可又如余音绕梁一直在阑珊耳畔回响。
蛊毒,那到底是什么?这个只是听一下就让人毛骨悚然的词汇真的与她相关,还已经藏匿在她身体里,潜伏了那么多年吗?
伸手,抚上胸口,那里还在跳动,有力,规则,生机,与所有正常人一样。
可是一想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潜匿着一条蛊虫,在无时无刻吞噬她的生命。一瞬,一种前所未有巨大未知的恐惧把阑珊径直抽干压裹。大口喘气极力维持着呼吸,阑珊才发现她竟然,那么的怕死。
可是说出去一点也不丢人啊。她才刚刚十九岁,人生才要正式开始,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她去体验,还有好多美好的事物等待她与陛下分享……
陛下,陛下。
硬撑的那点坚强因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轰然间坍塌,阑珊眼前光影被扯得稀碎,她的世界下起滂沱大雨,绝望感塌石一样将她埋没,密不透风,几乎要把她溺死。
明瓦色轩窗人影晃动一瞬,四平八稳行进的华轿顷即落止。内侍宫娥还没有来及躬身参拜,封逸辰华贵的绛紫匆然一划而逝,闪身没入轿。
后又暂时性,凝住了脚步。
不是没有见过阑珊哭,但这一次,女孩压抑又控制不能的泪珠淅淅沥沥,一颗一颗像砸进男人心里。
一切尽在无言中。
“珊儿。”
单膝屈下身,封逸辰手抚摸着阑珊埋进软茵里的脸,心如刀割,手心潮湿的触感也渐渐蔓延至整个手掌,将软绸细枕都打湿。
这是她第一次情绪崩溃,也是她第一次纵声大哭。
并不阻止,封逸辰将女孩拢在怀中,温热的掌反复摩挲她的背脊,一遍遍不厌其烦拭去她面上的晶莹,双臂架起方寸大天地将阑珊环绕在正中央,给予她这个世界最深的安全感。
“珊儿,抬起头,看着朕。”
时间漫长的像过了一辈子,好久,阑珊才听话的依从男人手心力度牵引从他温暖坚实的胸膛里抽离。一片潋滟水光中,阑珊眸中残存的水雾被男人逐逐的揩去。
神色温柔若莲,封逸辰一笑,突而与阑珊忆起来旧事,“珊儿,还记得我们初见,你被朕关进地牢的情形吗?”
怎么会不记得。
正是有了这一份开始,才会拥有后面一系列牵绊,相知相守。
在阑珊额头落下一吻,照顾着女孩敏感脆弱的情绪,封逸辰才继续,轻声呢喃,“时至今日,朕都不能原谅自己的狠心,但同时,朕又很庆幸,庆幸朕当初幸好做到了悬崖勒马,才不至于酿成终生大错。”
男人一直都在看她,目光深静沉亮,像一张轻纱柔幔织成的天网,将她层层包裹。
瞬间五味杂陈,阑珊忙摇头否认,“陛下,那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女孩眼里又激上泪花,封逸辰冲人安抚的一落吻,指捻上阑珊润湿的鬓发,男人神色那样认真,继续道,“从那之后朕都很感激,感激上天给了朕重新改过的机会。更加感激你,感激你一直陪在朕身边,陪了这样久。”
四周静寂,帘幔被风叩的一下下撩起,日光探了进来,带着馥郁的花香,满树粉色花瓣点缀上金色光芒,在日影里翩跹起舞。
这样好看的风景,这样动人的情话,这样俊美的爱人。简直是上天打了瞌睡才会赐给她如此大的福址,阑珊本该喜极而泣,开心激动的可以当场死去。
然而,当美梦成真,阑珊才意识到她有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不知足。因为不舍,因为贪婪。
“可是陛下,三年五年,太短了。”
压抑住将要破喉而出的哽咽,阑珊一字一顿,终于诉说出心底想象了无数遍的渴望,“我还想陪陛下更久,久到可以拥有一个我们的孩子,陪伴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
好像怎么样都不能了。这个他人轻而易举就能达成的目标,到了自己这里竟然连奢望都不及。
“珊儿,不要哭,看着我。”
封逸辰将阑珊垂低的视线捧高,光影模糊又变得清晰里,男人神色前所未见。有心疼,有欣慰,然而更多严肃,就像是面临一场不确定的战役,准备充足依然小心翼翼。
止了抽泣,阑珊泪盈于睫,呆呆望着他。
封逸辰沉凝的眉宇舒开,长睫如细羽垂落,目光坚定的裹着她,“你的未来里有我,有我们的孩儿,朕很开心。”
手停在阑珊哭的通红的颊上,封逸辰抬指扫过那些怜人的泪渍,眼神专注认真,“所以,你已经很坚强了,其他就让朕来承担。你的愿望、你的无助,你所有好的不好的全都可以交给朕。而在心愿达成之前,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好好的活着,努力的活着,能做到吗?”
阑珊只一味的点头,好像除了这个,她再什么也做不出。
封逸辰才真正的笑了,英伦的眉眼浸透着情到浓时的柔和宠溺,吻走女孩面上大雨过境后遗留的潮湿,男人微一使力将阑珊从榻上抱离,这才不忘闲心逗弄,“那走吧!我的画中美人。”
一袭水蓝色波样长裙,乌发长长垂低,额心一点火红花钿。不是他画上的美人飘下来落进自己怀里,又是谁?
阑珊双手却瞬间覆在脸上把自己反而遮的严严实实,还带着些水意的语气一点点难堪,似乎不想承认,“陛下,我,这次的不好看,我以后再重新给陛下扮一下。”
好像每次重逢初见,到最后给陛下看到的都是自己丑丑的样子。本来精心准备的惊喜今天又被她哭成了花猫脸,阑珊何止后悔,简直快丢死了人。
大概一刻钟后,陛下怀抱着娘娘从轿撵里行出,一路大步流星,时不时低头附耳喃语;贵妃娘娘则捂着脸缩在陛下怀里,娇羞不已一直不肯露面。
帝妃重归和乐,天颜开怀,遥遥跟随的宫婢内侍无不死垂着头不敢多看一下,吸入的空气却与之前如履薄冰人人自危感天渊之别,变得清新,香甜,连九重天外高挂的金乌都不再炙烤,柔和而温煦。
然后,接连几天都落起雨来。
梅雨淅沥,淋漓不尽,浇散了好不容易回升的气温,也冲淡了大波秀女初初入宫,激动又兴奋的忐忑。
今日天色依旧灰蒙,皇城宫宇笼上了一片烟水,磅礴巍峨里又莫名多出几分柔情。
不远处,一辆宝车骏马匀匀行驶在康庄平鉴的宫道上,水雾缭绕中,镶金嵌玉的马车横銮挂铃,叮铛作响。周围十米开外驻守的金吾卫见此纷纷垂下头,气场无声,肃穆威严。
静怡轩前,待车马驶远,有秀女抵不住好奇悄悄与旁人讨论,“这是哪一位主子啊,可以乘马车自由出入,排面这样大?”
她们知道的只有一位不离天子身、盛宠不败的贵妃娘娘,而传闻贵妃娘娘玉体羸弱甚少外出露面。刚刚那辆飒飒行远的华美车驾,难道会是宫里其他哪一位新得宠的主子?
不晓内情,一时没有人站出来回答。一片安静中忽有传话侍郎不期然出现,人马浩浩荡荡,使得本来就静悄悄的气氛更加落针有声。
停定在殿前,目光环顾一圈,领首天使接而高吊嗓子道,“传陛下口谕,今日未时,于御花园进行秀选,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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