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悸动
阑珊知道自己在做梦。
说它是梦,更像一个女孩的自述。里面斥满杀戮仇恨,不堪回首的血腥场景一遍遍在脑海轮回播放。
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但任凭她如何努力,始终没办法摆脱…
本以为会一直陷在梦里,可有一道声音穿破重重叠障,不放弃一直唤她。
那声音清冽松融,像清早竹林特有的风声,很熟悉,也很让她心安。
一瞬如有神助,跟着这道声音的指引,阑珊努力,睁开来眼。
面前天光很亮却并不刺目,曼曼纱影旁,男人锦衣玉冠,修长的身姿闪闪漶着光,一双深沃的眸隔着晃动的垂珠定定凝看着她。里面深情,明亮,像咫尺的星辰,仿佛已经这样看了她千百年。
但他也狼狈,英俊的眉目是盖不去的疲累,光洁瓷白的下颌也冒出来一小圈青色胡茬。
四目相对,男人愣了一下,后轻一弯眸。
所有光华一瞬聚到他面上,俊美的太不真实,像星河间乍然出现的神。
而耳畔,男人如击美玉的声音开始变有微颤,似不能置信,“珊儿,你醒了?”
封逸辰问语放的很轻很轻,仿佛生怕稍大一点就能把人吓坏。而榻上,女孩仍然一动不动,只一双润湿黑眸带着大病刚醒的茫然与懵懂,一瞬不眨凝着他看。
宛若坠水琉璃,盈盈生光。
一股又一股庆幸涌入胸口,那种感觉,好像他此刻才活回来。
拉起女孩柔弱无骨的小手像揽着件绝世珍品,封逸辰试图微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阑珊还是没有反应,准确来讲,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
好多不属于她的东西涌入脑海,前世今生交织错杂,阑珊脑袋乱得很。
她记得,自己是穿越进了书里,晕倒前,她刚被陛下接进宫,进宫之后
“珊儿?”
男人磁醇的声音跌入耳蜗,是在唤她,却似天籁。
心绪回落,许是因为太久没见,此刻与人如此近距离相对,懵懵懂懂,阑珊竟然生出些多无措,回话也嗡嗡然,“陛下,小人无事,就是想再睡一觉。”
昏迷了太久,阑珊又渴又饿,出口声音呕哑嘲哳,难听的连她自己都嫌弃。
男人听此却似闻音符,放轻动作,像是抱一个易碎品将女孩揽入怀,宠溺的语气仿佛在哄慰一个孩提,“好,朕知你累。我们先让太医看一看,看完再睡,好不好?”
“来人。”
顺手执起温水,封逸辰配合着阑珊慢慢啜饮,动作熟稔到无微不至。而殿外,报团跪地的太医听到阑珊醒过来,哽着的那口气终于舒下去。
上苍开眼,老天保佑,他们的脑袋暂时不用搬家了。
躬身,战兢兢进殿,仔细诊断一番,御医谨慎道,“陛下,阑姑娘如今既已清醒便无大碍,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心血不足,待老臣开些补气血的汤药,仔细慢慢调养便可。”
显然,太医非常有眼力,并且更加不敢在阑珊面前提及蛊毒之事。
撂去一眼,封逸辰语气冷淡,“这次算你们命大,滚下去开方子。”
御医们麻溜闪退了。
“咳!咳!”
床榻上,阑珊本来一丝力气也无,整个身子完完全全倚靠在男人身上只顾低头解渴。
等她后知后感反应过来,阑珊才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陛下,小人…有罪。”
身上是层层叠饶的纱衣,再回想太医刚刚的称谓,阑珊瞬间一个清醒直接就想起身请罪。
可是,男人仍然揽着她,还见怪不怪为她拍背顺气,一语点破,“什么罪?女扮男装?”
男人一挑眉,总结的话稀松平常,“这件事朕早就知道,若要罚你,早该罚了。”
女孩显然被惊到,白里透粉的脸写满不置信,樱桃小唇张开又合下,最后终于憋不住询问他,“可是陛下,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小人,女扮男装的?”
“哦,这事,”
封逸辰闻此顿一晌,后润泽如玉的脸浮现莫测笑意,尾音故意拖长,“你猜。”
阑珊当然猜不出,况且她也没有心思再猜了。
咫尺之近,男人身上轻盈松木香不知不觉将她悉数包裹,稍一抬眼,阑珊就能对上他一双温柔不减的清眸,里面干净美好,柔光泛滥成灾,像童话故事里才有的魔法镜,可以把任意平凡的女孩变成天生得宠的公主。
能被这样一双眼眸深深注视着,谁还愿意再跌落凡尘。
幸好,有人总能在关键时刻提醒她“悬崖勒马”。
“陛下,”
欧阳星沉一直在一旁默默无闻站立着,看到阑珊醒来女人好像也没流露过多情绪,只眼眶红红开口道,“阑姑娘既然清醒。臣妾这里,想先请告退。”
似乎这才意识到还有第三人存在,封逸辰往下分去一点目光,“嗯,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
接着,有宫女捧着碗碟汤勺候在屏风外请进,“陛下,膳食备好了。”
“端进来。”
言完,男人大掌托起阑珊细软腰枝给她支撑,语气不容置喙,“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睡觉。”
因为阑珊大病初愈,御膳房准备的都是些滋补又好克化的食物。但饶是如此,各式各样美味珍馐摆满了足足一整桌,抵得上阑珊平时一周饭量了。
阑珊本来就饿,这会儿被满屋飘香味一勾,肚里的馋虫更叫嚣。
但陛下在这里她总是不能放开手脚。况且,有些事情,扑朔迷离,阑珊想独自一人理清楚。
白着张小脸冲人虚弱弱一笑,阑珊身子不动声色往前挪了一些,自责道,“陛下待小奴婢这样好,不计前嫌,奴婢心头有愧。”
“如今奴婢身子已大好,再劳烦陛下挂忧就是奴婢之过,这里有人伺候,奴婢恳请陛下,圣体为重,好好休息。”
阑珊这套委婉的遣词不光说的她自己心虚有愧,周围人听的更是胆战心惊。
陛下近几日有多劳累,旁人看在眼里,忐忑在心里。眼见情况刚有好转,哪成想新来的主子是个如此不知恩的,才清醒就敢反客为主撵陛下走。
这到底是嫌她自己醒的太早,还是嫌弃他们活的时间太长啊!
封逸辰怎么会感受不到阑珊突然的生疏。可是,面对女孩水润汪汪看过来的小鹿眼,无辜怯怯像快要急哭,男人有什么郁气都消泯了。
也罢,有些事情一下给到她反而会让人难以适应,本就该多点耐心。
垫高靠枕稳稳将人倚上,封逸辰站起身妥协,“好,朕先休息,晚点再过来看你。”
阑珊听话地点头。
待圣驾离开,阑珊毫无形象的一垮,整个人更加软塌塌。
下首,两名宫娥互看一眼,接着往前移步福身,“奴婢三七,奴婢四九,请主子安。”
因为封逸辰还没赐给阑珊封号两人只能以“主子”暂替,而榻上,刚松口气的阑珊明显不习惯别人这样拜她,忙叫起道,“你们快起来,不用这么客气。”
话说完,阑珊紧接倒抽一口凉气。
刚刚被陛下揽着还不觉有异,现在骤然失去依靠,阑珊腰部一阵剧痛钻入,疼得她直咬牙。
三七四九见状慌忙上前搀扶,“主子慢些,陛下交代过您昏迷了太长时间,骤一起榻,身子肯定不适应。”
阑珊这下困惑了,“我应该没昏迷太久吧?最多,两三天?”
“哪有,主子您昏睡了七天七夜,今天已经是第八日了。”
四九是两个人里面年龄比较小也比较单纯的,话匣子打开便止不住,满心满眼的羡慕,“主子不知道,您昏迷的那几日,陛下可真……”
“四九。”
三七语气严肃了些,接之转了话题劝慰道,“主子先趁热用些膳食吧,不然空着肚子喝药再惹的腹部不适。”
本来阑珊也有点想听一听自己的八卦,但三七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她的肚子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好,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殿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封逸辰连日的累倦也被难得放晴的好天气一扫而空,极目远眺了会,男人行语淡淡,“在找到解蛊方法之前若人再发生任何不测,你们几个,再不必见朕。”
其实不用封逸辰提点几名太医已经是脑袋别裤腰带级别,怎么敢有一丁点掉以轻心。
强调完,封逸辰始才抬步,“吴伯那里如何?”
“回陛下,人邀您明日一叙。”
江湖上擅解各种蛊毒之术的能人异士到底不方便进宫,是以,每隔几日的出宫微服已经成为陛下例行之事。
“嗯。”
銮驾煌煌,高稳行进。食指轻叩龙撵,想到什么,封逸辰黑翎般的睫毛微微一垂,手朝下伸,“十二年前祁国削藩案的卷宗,呈上来。”
递上案卷,见陛下毫无休息之意,书潼只得冒着挨骂的风险亡羊补牢,“陛下,大理寺卿陈珂已经在思政殿候着了,陛下现在,见吗?”
果然,圣上听闻冷冷朝他剐去一眼,天威贮怒,“摆驾思政殿。”
是夜,月白风清,星罗高悬。
月华清辉一样洒下,给玉砌色宫殿拢来一层薄纱,飞檐厚瓦上未化的积雪也被覆上盈光的冠,雕月镂云。宫人提着小莲灯柔柔袅袅悬在身侧,彩红艳艳,像一条火龙,穿游于九天宫。
太美。
可惜古代没有相机,不然随便拍一张绝对抵得过现代任意精修大片。
季冬昼短夜长,在屋里憋闷太久,这样一副用色天成的宫廷画卷,真想亲身赏一赏。
想法一经冒出便再按捺不住。穿上长靴,阑珊刚要踱出内室就听有人作询,“主子,您是准备出门吗?”
殿里伺候的碍事宫仆早已尽数被阑珊挥退,看清来人,阑珊认命地放弃纠正四九对她的称呼,“嗯,闷了太久,我想去外面歇一下。”
“主子,陛下交待过,您大病刚醒身子尚且孱弱。此时外面天寒地冻积雪未消,为了主子身体安健,主子还是等到天晴日出再出门。”
三七接过话头,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却携有一股不容分说的韧劲,“主子若仍无聊,奴婢喊人来给您唱曲如何?或者赏冰雕,堆雪人,看锤丸?”
阑珊再无话可说。
人都拿陛下来压自己,还一口气给了她那么多选择,摆明今晚出不去。
其实阑珊出门一方面为看景,一方面是想清醒清醒大脑。她的脑袋虽然缓了一个下午,可还是一团浆糊一样,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算了,”
认清时局,阑珊折身回榻,随手将窗牗透开一条罅隙,“我就这样,清静一会儿。”
看出阑珊心情欠佳,三七有眼力不再规劝。细心将备好的披风、龙华、毡帽依序为阑珊戴上,最后把暖的烘热的描金捧炉递到阑珊手边,三七这才作罢,“主子,看一会儿就好,仔细风凉。”
冬夜的风带着凉爽的雪意扑面迎来,沁人心脾。同时,角落里一些隐隐约约的交谈也随风潜入。
……
“公公说笑,阑小爷与我们几位情谊不浅。听闻阑小爷终于醒过来我们几人喜不自胜。因为怕打扰阑小爷休息所以等到现在才来探望。不知公公可否方便,让我们一探?”
腊月夜,以懿嫔为首,后宫几名妃妾袖衫上身,长裙曳地。穿戴虽然算规矩,可人身上缭绕的脂粉香和一张张精施黛粉的美人貌,显然说明是有备而来。
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李福海怎么会不清楚人的醉翁之意。
但身怀密谕,况且自己守着的这位才是将要攀上金枝的金凤凰,李福海除非不想活了才会放行。
哈腰,李福海讲的很圆滑,“抱歉各位主子,阑小爷虽醒,但身子虚弱到底不方便。主子们的心意咱家会代为转达。各位娘娘,还请回吧!”
“主子,”
窗边,陪同人纳凉的三七看到阑珊眉头有蹙,细心循到人身旁征询,“是不是觉得吵闹?不若奴婢派人遣她们走。”
阑珊却非常坚定,毅然决然否定,“不用。”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1]
不过这些人都没戏。
睡了太久,阑珊灵台现在虽称不上清明,可女主已经被陛下纳入后宫,光环依旧,这是不争的事实。
三七本就不怎么担心,这会儿看阑珊如此自信,三七更没什么顾虑了。
她年纪虽不算大却已经在宫里伺候了近二十载,听闻的各种宫廷秘事更加数不胜数。但类似陛下这般对主子上心的,不论她,后宫那些老嬷嬷都没运气见识一个。
更遑论,主子眉目明妍,肌似玉瓷。记得刚为人换上女装,饶是曾见识过先皇后仙姿玉色的嬷嬷都不免惊叹……
主仆二人各有所想,内殿寂下去,窗外,悉悉索索的谈论也越来越小。
眼看那些女人打算离开再没热闹可瞧,阑珊抬指,刚要没趣的闭窗。前方,一抹亮影身形高俊,不疾不徐,突破雪色而来。
封逸辰今晚未着宫服,一袭交菱月白蟠龙锦长袍覆身,虚虚戴软翅纱巾,一对碧玉环正缀巾边,腰间横一条木槿紫丝绦。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随意的踱行,闪就一身凌云之气。
不知是天上神,还是世外仙。
那一刻,
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要冲破桎梏,接受窗外光亮的指引破土而出,恣意开花,悄然生长。
“啪嗒!”
慌乱中,阑珊收走视线骤一下闭拢轩窗,声大而突兀,引得人心口激跳。
可是下一秒,这样明显的动静又被太监高亮通传,尽数掩去,
“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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