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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姑娘起来接旨吧。”

        来传旨的梁九功的徒弟满方,平日里待人就和善得很,从不仗着有个好师傅,便不把人放在眼里,只是这会子又格外客气。

        沈娆跪在地上,听着上方语带关切的提醒,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失礼,连忙领旨谢恩。

        “满公公,我这是高兴的,一时糊涂忘了形。”沈娆行过礼后,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金裸子解释道。

        满方来之前,他师父已经叮嘱过了,这一位最好躲远点,是能有大造化的,还是连命都保不住,谁也说不好。

        这会他敢要她的东西,连连摆手,推拒中不小心碰到了沈娆的手,那双手欺霜赛雪、指若削葱,微凉的触感只一触之下就让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几步匆匆退到门口,只留下句“旨意我带到了,姑娘还是早做准备,明日申时前去奉茶。”便跑走了。

        沈娆被旨意砸的还有些恍惚,没有发现满方的异常,她身后的沈嬷嬷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走到沈娆身边拍着她的肩说道:“打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留不住。”

        沈娆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有些哽咽道:“干娘……”

        虽然外人都说沈娆是她干闺女,但她们二人都明白,这层关系一开始是怎么来的,沈娆素日里只喊她嬷嬷。

        即使后来,两人处着处着,也处出了几分真感情,沈娆偶尔也会叫她干娘,但像这样情真意切的却是头一次。

        语气凄楚让沈嬷嬷一时也控制不住,揽着她掉起泪来。

        不过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沈嬷嬷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拉着沈娆嘱咐道:“你别灰心,不见得是坏事……皇上是明君,不至于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迁怒,就算是迁怒,那高门大院的伯爵府,不够发落的?何至于和你一个小姑娘较劲呢。”

        沈娆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她也明白,皇上宣她总不会是要直接拉出去治罪去的,只是比起沈嬷嬷,她更了解董鄂氏一族,这群人是从来不肯消停过日子的。

        这回,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被那位万岁爷给盯上了。

        而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更难过,不论前路如何,这样的清净无争的日子,却是此生都不会再有了。

        沈娆其实并不叫沈娆,沈娆是她上一世的名字,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一朝梦醒,就成了鄂汉福晋肚子里的奶娃娃。

        而这一世,她是没有名字的,家里称她大姑娘,外面都喊她董鄂氏,自懂事起,她学的既不是针线女红也不是女则女戒,恰好相反,鄂汉给她请的师父只教她一件事,那就是伺候男人,还是那个御极四海、手掌天下权的男人。

        一个千金小姐的闺苑倒弄得跟扬州瘦马的教坊似的,这让沈娆一回忆起在家的时光便觉得恶心。

        好不容易等到大选,撂牌子倒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董鄂氏倾全族之力,甚至动用了她那位极有名的姑母在宫中留下的人脉,在一年后小选里,把她安排进了延禧宫。

        那位惠妃娘娘既想用她把皇上多留在延禧宫几日,又恨她姝色绝艳。正犹豫之际,沈娆找到了正缺银子使的沈嬷嬷,把入宫前鄂汉给她准备的巨额银两,悉数给了她,只求她庇护,沈嬷嬷也担心过惠妃的报复,但宫外女儿的病却不能再拖了,犹豫片刻也便同意了。

        而在御茶房的日子,虽然辛苦,却是她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好像回到了前世。

        这里虽也有攀比、拉帮结派,但总体上还是和睦的,沈嬷嬷御下严厉、处事公平,想晋品级、得赏赐,还得从真本事上下功夫。

        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聚在一块,今天哭明天笑的,让她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

        而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沈娆翌日早起,没去北瓦房值炉,直到未时五刻,才穿着宫女统一的烟粉色宫装,梳了个最普通的两把头去了炉上。

        今日值炉的恰是岫月,深宫无秘事,这才半天的时间,整个御茶房上下都知道她被皇上传召了,岫月这会见她,一时愣住了:“姐、姐姐怎么来了?”

        沈娆还是挺喜欢这个有时候缺根弦似的妹妹的,轻笑着开口道:“没事,你别声张,今日……”

        沈娆说到这儿一顿,复又温柔一笑道:“今日是我去奉茶,我想亲自煮一盏。”

        岫月连忙点头,又直愣愣地说道:“是,是该自己煮的,姐姐你的手艺,本就远在我们之上,没得让皇上误会,埋没了姐姐的能耐。”

        一旁的应承宫女立时便不乐意了,岫月只是个茶役,只能负责烧炉子,择茶叶这些杂活,真正煮茶的,还得是当天值炉的应承宫女,这话不明摆着说她没有沈娆手艺好吗。

        “埋没了手艺不打紧,别的……埋没不了就行了。”应承宫女瞥了眼沈娆那张桃李妍艳的面孔,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

        岫月到底年纪小,又刚进宫,以前被娇养在闺阁里,哪听过这些,当即红了脸,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沈娆却坦然一笑,猫儿似的眼瞳微眯,盯着那宫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没时间、也没心情,同你打言语机锋,只是,今日你给我行了这方便,日后我自会记着你的好。”

        宫里没有笨人,因为笨人根本活不下来,那宫女瞬间就明白了沈娆的未尽之意,今日行了方便自会记着她的好?那就是说,今天要是故意为难,来日也必会报复。

        想到大伙儿都在传,沈娆过了今晚便要当娘娘去了,她立刻寒了胆,乖乖地让出了茶室,不敢再捣乱。

        沈娆站在比她高一头的博古架前,没去拿最眼前的六安瓜片,转而垫起脚取了一罐子的滇红出来。

        一旁的应承宫女看在眼里,暗暗撇撇嘴,心道:不正经沏茶,竟弄些小把戏,也不知道能不能讨了皇上的好。

        岫月犹豫再三,还是扯了扯沈娆的袖口,小声嘀咕了一句,“万岁爷最爱六安瓜片。”

        沈娆却对她安抚一笑,并未做解释,转而用足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屏气凝神烹了壶火候极好的一品滇红,端出去正是申时。

        西暖阁里,一入冬便烧上了地龙,温暖的地板上还铺着厚厚一层羊毛软毯,即使是跪着,也不会有半分不适。

        这是沈娆第一次进西暖阁,心中好奇却不敢左顾右盼,竟直跪在康熙身前三步远的位置上,双手平稳地将茶盘举过头顶。

        “御茶房九品承仪前来奉茶。”

        康熙闻声抬起眼来,他还记得昨儿那件事,这会子来的应该是董鄂氏。

        盘龙云纹的酸枝木茶盘将奉茶人的模样挡了个干净,康熙挥了挥手,梁九功上前接过茶盘。

        露出一张明艳以极的脸来,精致的五官仿佛是仙人一笔一笔描画而成,无一尽显姝色,眉如远山,目盈春水,鼻子小巧又秀挺非常,菱唇水润嫣红,屋外的阳光透过明纸,洒在莹白如玉的脸颊上,竟无半点微瑕,只浓密鸦黑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当真是个顶顶绝色的美人。

        即使是餍于美色的帝王,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惊艳,康熙忽然想起昨日梁九功的吞吐来,哼笑了声暗自感叹:确实是个能叫人一见不忘的。

        虚指了下梁九功笑骂道:“不清净的玩意儿。”

        梁九功一早就猜到得有这一遭,这会并无多少惧意,只谄媚地地笑了下,随即将沈娆刚承过来的黄地珐琅彩茶盏奉给了康熙。

        康熙接过茶浅尝了一口便轻轻蹙了下眉,却什么也没说,又悠悠地品了起来。

        直到半盏茶用完,像是才想起底下还跪着个人似的道:“你每月初六起值炉,此后每五日休息一日,朕说的可对?”

        御茶房那么多人,他却能准确的说出哪日的茶是自己烹的来,沈娆怔楞了一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道:“皇上英明,奴婢确实是初六起值炉。”

        康熙一笑复又道:“朕赏过你的三清茶和雨前龙井,不过赏的最多的还是六安瓜片,却唯独没赏过滇红,你今日第一次来御前侍奉,怎么不挑个朕喜欢呀?”

        他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有种说不出的轻佻,还隐隐带着几分不屑与嘲弄,沈娆不敢多想,只按照早就想好的说辞恭敬道:“今日大雪,早膳中的八宝鸭和莼菜汤,又都是寒凉之物,为龙体,奴婢不敢再烹生茶。”

        御茶膳房本是一体,由膳房、茶房、膳房库等共同组成,其中膳房专司上用膳馐、供献、节令宴席等事。茶房专司上用茗饮,果品更等事,因此茶房宫女知道早膳品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么说来,你还挺替朕着想的。”康熙嘴角噙着笑问道。

        梁九功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暗暗纳罕,自家主子爷这是怎么了?就算这姑娘漂亮了点也不至于一下子变这么多呀,这话说的跟外面那些个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然而天下共主确实不是寻常纨绔高粱可以比拟的,康熙的好脾气仅是一瞬。

        接着便冷哼一声,将手里的茶盏随手一撂,有些飞溅的茶汤洒在了沈娆的脸上,虽然不多却让人觉得分外狼狈。

        可康熙再开口时,话里依旧带着三分笑意:“既然你这么关心朕,那便不必去什么茶房了,来御前侍奉吧。”

        真是翻脸如翻书,沈娆从西暖阁出去时整个人都还是蒙的,她以为皇上叫她来,至少会问几句董鄂家的事,谁知道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废话,人还翻脸了。

        翻脸了倒也没什么,但御前伺候是几个意思?

        她猜想是不是自己擅自选了滇红的事,让皇帝不悦了。

        想到这儿沈娆不禁叹了口气,早知道他舌头灵的跟狗似的,自己就不费这个劲了。

        其实,滇红既不是她最拿手的,也不是康熙最喜欢的,只是御茶房除了她没人会烹罢了。

        她选滇红就是希望皇上能想起往日也喝过她的茶来着,以此隐晦地告诉他,自己入宫整整三年里,一直就在乾清宫,就在一处离他不到十丈的院子里。

        这样近的距离,却不曾有一日相遇,这难道不能说明她的本分吗?

        被送进宫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按照家里的安排尝试接近他呀!董鄂氏一族是有妄念,可她没有啊!

        沈娆回到自己的房间,依旧想不明白究竟是哪儿招惹了这位万岁爷。

        “皇上这是何意?”沈嬷嬷急的来回踱步。

        沈娆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发烫的头脑终于清醒了几分。

        仔细回想着西暖阁里发生的一切,她再次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御前不比别处,人人想常在皇上面前露露脸,以为那就能博个好前程,可他们怎么不想想,万岁爷是那么好伺候的?是人都有疏漏,在别的地方,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可在御前,那是要掉脑袋的呀!”沈嬷嬷还在絮絮地唠叨着。

        沈娆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皇上恼的就是她什么也没做错,皇上要的就是她的脑袋,更甚至是董鄂氏全族的脑袋。

        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都明里暗里多次显现出董鄂氏一族的厌恶来,只有皇上不管是对自己家,还是董鄂氏别的旁支,都没表现出与其他世家有什么不同来。

        但仔细想想,当初的三皇子,日夜看着自己的皇阿玛围着别的女人打转,甚至在自己出天花命悬一线时,连一个太医都叫不来,只因为当时的董鄂妃心病难消。

        他真的能没有丝毫心结吗?

        那他为什么都没做呢?有没有可能,他不是不想同董鄂氏一族计较只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罢了。

        或者说现在他们留下的把柄,与皇上心里期望的责罚相比还太轻了,所以他才迟迟不肯动作。

        想到这一层,沈娆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她却不能和任何人说,只得强撑着安慰沈嬷嬷。

        沈嬷嬷也知道她此时心里必定乱的很,不敢多说给孩子添堵,转而默默帮着她一起收拾行装细软。

        御前侍奉,自然不能再住在御茶房了,沈嬷嬷从怀里摸出一个赭石色小布包来,放到沈娆的包袱里。

        沈娆见了来不及开口,就被挡了回去:“原就是你的东西,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干娘便别整那些虚招子,你当那是什么地方?一般人拎着猪头都找不着庙门,你还想空着手去?也不多……可、可这是我当娘的心意……”

        沈娆有多少推辞的话,这下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都默契地不再提以后的事,只拣着以前那些不关痛痒的细碎小事闲聊,两个都被外任说是性子冷硬的人,此刻倒显得十分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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