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无年(八)
大雨与惊雷在无年的意识中已变得朦胧,他浑身已疼得没了知觉,甚至在恍然间他还看到了逝去已久的师傅……
“师傅,我若是守在佛寺,不去追逐那尘世情缘,也许徒儿还能护着青灯永亮,可眼下……眼下徒儿就要死了,守不了传承,也救不了慕言……”
师傅慈眉善目,他带着青光而来,降临时连雨夜都被隔断,听他开口道:“阿弥陀佛,且问世间,传承与人命哪个重要?”
“自然是人命更重要。”
“你既懂,为何不早些渡她?”
“我……我已渡她留下,可她却执意要走,她若留下——”
“若?”师傅一语惊断他的话,“——世道的若与或许,乃至如果当时,无一都是人心悔念。覆水难收,人走难回,既已发生的事情又何必去再用懊悔去掩实,该想想如何挽回,这才是渡。”
无年咬牙不服道:“徒儿并无大智慧,只晓得渡自己,并不晓得渡人。”
“自我何渡?”
“渡劫!”
“何劫?”
“不知何劫,就是那不能有的劫,渡了它我便再也不用担心犯戒,虔心问佛,守护青灯传承。”
“你可渡过了?”
“渡过了,我并不留她。”
“她走了?”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所以你在山头没日没夜地观望?”
“观望是目送她一路顺风!”
师傅沉默了许久,摇头叹道:“你劫未渡矣。”
“师傅何解?”
“你犯戒了。”
“戒……从何而来?”无年的心头已没了底气。
师傅道:“你没日没夜地望她,心中是她并不是佛,又何来虔心一说?你不祝她一路顺风,而是盼望她归,你撒了谎。今夜惊魂,你下山要去寻她,要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你一死,青灯传承也将毁于一旦。”
“师傅!”无年咆哮呼喊着,人若无悔那又怎能算作是人?他又泣声道:
“徒儿后悔了,徒儿要救慕言,徒儿要救慕言!……”
师傅走来,执手慈祥地抹了抹无年的头,悉心道:“修身养性无欲无念,心宛明镜无垢无尘,此乃渡己,小乘佛法矣。厚德天下普渡慈航,佛光万世虔化俗恶,此乃渡人,大乘佛法矣。”
无年噘着嘴:“师傅,徒儿今年才十二岁……听不懂师傅话里禅机……”
师傅一笑,细将道:“记得呀,师傅早年游历天下之时,路过一集市,发现恶人正要杀人呢。于是我上去劝说,那恶人见我是个出家人就有意调戏一番,他叫人拿来一桌子酒肉,指着叫我吃下去,吃了他便放人。”
无年惊呼道:“那师傅您可吃了?”
“吃了。”
“师傅乃得道高僧,竟也……吃过酒肉?”
“不吃便渡己,吃了便渡人,这就是小乘佛法与大乘佛法的区别呀。”
“阿弥陀佛。”无年恍然大悟,欲起身跪下施礼,师傅却执手在按在其眉心,幽幽起一阵青光,如虹般涌入他体内,师傅笑道:“徒儿前生修的是佛,今生修的则是缘呐——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云海寺的僧人,就还俗去吧。”
“师傅……师傅这是不要徒儿了?!”
无年哇哇大哭,师傅却未收回法旨,发倒是青光迦身,显一世浮屠,口中道一句:“禅!”,霎时间,雨又落雷又响,佛光如昙花一现,孤光一闪,终归隐匿于黑夜中,无形无影。
“师傅!”
无年睁开眼,眼前仍是大雨滂沱的夜,他靠着枯木,回首一望悬崖,心中幡然大义道:天人所故,活佛所护,自己又有何理由不顶天立地?
他撑着地,吃力站起,虽遍身疼痛却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用那双稚嫩的小手,扒着枯草就一步一步地往山道上爬去,可没等他爬行两丈,忽闻一阵对话从山道上传来:
“他娘的,今日也真倒霉,上到一半竟下这么大的雷暴,真怕山塌将老子埋咯!”
“去去去,乌鸦嘴可莫要乱说,你们就再坚持会儿,喏,瞧见那宝顶没?咱就快到咯,嘿嘿……”
“二狗,你那消息可靠么?就看着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佛寺能好到哪儿去?万一是破墙烂瓦,我可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几位老哥大可放心,我年轻时去这山上宝顶烧过香,我告诉你们啊,这宝顶的云海寺可是当年皇帝建的呢,光是那佛像的金身刮下来也起码值个百两金嘛!”
“呃……这岛上竟还有皇家之物,咱刺去盗窃会不会有所不妥?”
“哈哈,你这龟儿子竟这么胆小,真是白长这么大身肥膘了,南国的皇帝老儿早在几年便被推下龙椅了,当下各城独立,谁还管得着这鸟不生蛋的破岛?”
“对嘛对嘛,老子寺庙里的阎罗殿都敢进,我害怕啥?等到宝贝全捞完后,老子一把火将它化成黑炭,谁又知晓?”
“哎哎哎,你可别,咱老大的婆娘不就是个信佛的?她若是知晓咱烧了佛寺,不得在老大面前和我闹啊?”
“我呸!那婆娘算个蛋!你偷了这佛门的东西还生怕她不知道么?这山头经常打雷闪电,随口说个意外被雷劈找着火了,糊弄过去便是,难道她还亲自来查啊?”
“可咱今早抓的那小女娃儿好像就是从山头下来的,这山上会不会有闲人?怕就怕那寺庙里有和尚……”
“哼,若是有和尚,老子一刀宰了,再丢到后山去,豺狼虎豹会将他吃得一干二净。这叫什么?这叫做毁尸灭迹!做了这么多年的贼,你们还不懂么?”
……
听脚步声这伙人怕是有七八人之多,无年紧拽着枯草,心头曾几次冲动想要跳上去阻拦,可以他一个孩子又怎是七八个壮汉的对手?他只能咬牙放弃!
渐渐地脚步声与谈话彻底消失在山路上,无年卯足了劲儿爬上山,当下他站在路口左右观望,前后不退更犹豫不决。
是的,现在面临的才是真正的抉择,是往前山上护院,还是往后下山救人?
不知为何,今夜的青灯格外敞亮,或许它也和黄昏的夕阳一样,展现自己最美最耀眼的一刻,再华丽落幕泯灭于世间。
无年含泪,冲着青灯深深一礼,毅然决然地转身往山下跑去,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便瞧见那宝顶不再闪亮。
东方破晓,海夜生残阳,这便是云里云海之奇景——雨结云而下,太阳却从云海里钻出来。东边晴西边雨,南边吹风北打浪。
无年下山时天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在打浪的岸滩边停靠着一艘高大的木船,船上挂着一张‘金’字飘旗,船锚用来了足足三根大木桩固定,但即使如此,船身也晃动得摇摇欲坠。
船上有楼,楼顶的一间船屋亮着灯火,灯火下映射着两个举杯对饮之人,他们此刻正吃喝得正憨,丝毫也不受颠簸所影响。
无年褪去了袍子,扎紧腰带,就顺着那捆绑的三根船锚一点一点儿地往上攀。这短短的一截距离足足使他爬了半个时辰才摸到船舷。
上了船,扶着船舷才能勉强站稳,这时一股隐约的哭泣声徐徐入耳——只有女儿家的哭泣才会这么尖锐,那声音是来自船舱底下的。
无年不曾犹豫,他随手持了根木棍便钻进了舱房里头。
船舱里头是厨房,因船身摇晃得太激烈的缘故,里头的食材碗筷散落一地,有的甚至已摔得粉碎,总之地下一片狼藉。厨房最里头有一道上了锁的门,哭泣声便是从里边儿传来的。
无年十分肯定这里头关的是慕言,因为两年来她每过三日便会大哭一场,久而久之便熟悉得很了。
也不曾试问,更不担心动静会大,他随地抄起一把菜刀,对准那上了门的哆嗦便是一劈——
“哐当!”
锁并不坚硬,一刀下去便碎成了两截,无年才要去开门,可里头的人却快他一步破门而出!
只见一道黑影冲拳而来,声势倒也不小,只可惜拳头还太过稚嫩,女儿家的拳头又大得到哪儿去?
无年只手便包住了慕言的拳头,他刚想说话便又迎来了慕言的花拳绣腿一阵乱打——“打死你打死你!”
无年无奈,心头更感激万千,他一把便将慕言搂入了怀中,大哭道:“你要打我便打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慕言低头不瞧,只是用手摸了摸无年的小光头,下一刻便万般惊喜得说不出话,只能抱着无年嚎啕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慕言哭够,她拥着无年愧疚道:“无年师傅,我再也不想去外边儿了,咱就会佛寺里过一辈子好不好?”
无年本是平复下抽泣声,可听慕言这么一说,他鼻子发酸又嚎啕大哭起来:“佛寺要没了,青灯没了,咱们回不了家了,呜呜……”
的确如此,青灯在日出的瞬间便熄灭了,它是自己熄的。而在它没了光辉的那一刹那,天地失色,狂风大作,海鱼纷纷跃出海面一同悲泣,潮汐拍打一同悲泣……就在这短短的瞬时之间,一道拔地而起的千丈巨浪席卷烟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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