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合一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 姚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下了锁屏键。
手机屏幕迅速暗下去,震动停止,仿佛空气都跟着安静。
“为什么不接这个电话, 亲爱的?”议员太太看到这一幕,疑惑地问。
姚安怎么可能解释。
她的喉咙莫名干渴, 声音有点迟疑:“是……保险打来的。”
“哎,那些销售员,真是的,一天到晚都不停。上次有个人为了让我给家人办重疾险……”
旁人不清楚内情, 话题也就自然沿着其他方向散开。
至于为什么要下意识挂掉父亲的电话呢?
恐怕在当时,姚安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虽然成功地糊弄了过去,座位上却好像长出刺, 让她坐立难安。兴许是会场人多, 有空调也不管用,皮肤上冒出点潮乎乎的汗。
酒杯握在掌心,拿起来又放下,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钟浅锡因为这点响动, 察觉到了姚安的异常。
他偏过脸,状似随意地递了个话头过来:“我刚才来之前,遇见了米勒。他在找你,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本来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结果一聊天就忘记了,是我的错。”
借口来得刚刚好。
姚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 顺势清了清嗓子:“是吗,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好像在顶楼, 我也不清楚——能麻烦你去找他一下吗?
“当然。”姚安抓住这个气口, 火速站了起来, 转身向桌上的其他人致歉,“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
其他人纷纷笑道:“这有什么,快去吧,我的孩子。”
姚安抓起桌面上的手机,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高跟鞋有七厘米,好在练过一段时间jsg,走起来不那么摇晃了。一步、两步、三步,尽量要把脚步控制得沉稳一些。
心里再慌,也不能露出端倪。
此时整场鸡尾酒会已经临近高|潮,老施密特紧了紧领带,准备上台演讲了。
大厅、走道里全都是人,欢呼声、议论声不绝于耳。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是一个通话的好场所。
所以姚安干脆上了电梯,直奔顶楼的总统套房而去。
房卡一刷开,体感灯随着她的步伐一盏盏亮起,照出一条通明的长廊。
门严丝合缝地在身后闭拢,空气安静地往下落。
姚安在高床边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按下手机的回拨键。
短暂的嘟声后。
父亲的声音隔着太平洋响起来:“刚才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爸爸对不起,我才看到手机。”姚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下的情况,只能回答得含混。
“一天到晚在忙什么呢,糊里糊涂的。”父亲的语气有些不满,“最近怎么都不和家里联系?”
其实刚到洛杉矶的时候,姚安每周都会主动和家里人打一通电话,或是视频一会儿。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多是生活和读书。
只是这段时间为了准备达拉斯之行,眼花缭乱的事情太多,不知不觉间,松城竟然被她遗忘在了脑后。
此刻套房里吹着冷气,凉爽干燥。
在床上坐久了,姚安胳膊上汗珠都被冻住,成了一张张细小的嘴,紧巴巴地扒在皮肤上面。
有些事情,父母不懂,也没办法和他们细说。
姚安清了清嗓子,试着把话岔开:“没忙什么,就是学习呢——家里还好吗?”
“还凑合。你姥姥这两天来松城看病了,说是胃不舒服。你妈请了假,带她去人民医院看了看,开了点药。”
姚安的背瞬间挺直了:“很严重吗?”
“没什么大事,老人嘛,有点小毛病也正常。”父亲续道,“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学习就行了,知道吗?”
那口还没来得及松下来的气,又被提了起来。
姚安哽住,回得很小声:“知道了。”
“成绩要保持好,这样回来才能找好工作。你二姨家的孩子,从北京回来就去了省城的律所,一个月能挣八千多。你这个出过国的,可不能比他差了。”父亲说到这里,顺嘴问道,“哎我那天听你表哥说,你这个学生签证,转一个什么pt的话,毕业之后也能留在美国?”
“opt,但是短期的,之后还是要抽h1b工作签证。”
“我不懂这些,反正能留在美国,肯定比在国内有前途。”
也许是,也许不是。
姚安正想辩驳。
咚,咚,咚。
套房的门被有节奏地敲响。
“这么晚了,谁来找你?”
姚安也不知道门外是谁。此时此刻,撒谎反倒显得容易一些:“好像是我的同学来了。”
“别光顾着跟同学胡混!就一年交换,要抓紧读书……”
来自家人的鸡汤又灌了足足两分钟,最后是嫌网络电话太贵,才挂断了。
空气僵硬地挺着,和人专门作对。
姚安从刚刚的对话中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地站起身。
原本以为门外的人应该走了。拉开房门时,对方意外地没有离开。
“姚小姐,钟先生给您叫了客房服务。”酒店管家穿着笔挺的套装,手上端着雪白的银盘。
罩子掀开,是一小碟奶芙蛋糕,一杯热牛奶,还有一些芝士和苹果片。
钟浅锡大概以为姚安刚才急着离开,是因为空腹喝了酒,胃不舒服。既然他不能从应酬上脱身,就特意给她点了餐点。
这份温柔很宝贵,却又好像让人无法承受。
因为方才和家里的那通电话,像鞭子一样,“啪”地把姚安心里膨胀起来的泡泡劈得粉碎。
肥皂沫飞溅,蛰得眼睛发酸。
餐盘被放在了桌面上。姚安没有去动那些奶酪和蛋糕,重新坐回了床边。
她抱住蜷起的膝盖,侧过脸,望向落地窗。
总统套房在酒店的顶楼,可以俯瞰整个达拉斯辉煌的灯火。景色是壮丽的,只是脚下这座城市,实则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酒会的欢欣还没落下去,强大的割裂感就扑面而来,混杂着黏糊糊的自卑和愧疚。
她的母亲在陪姥姥看病,她的父亲在朝九晚五地工作。
他们都希望她有出息,有本事,给他们长脸。
而她逃了三天课,坐在这间不属于她的顶楼。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硬要说的话,像是在公共澡堂里洗澡。眼瞅就要洗出个不属于她的雪白模样,混着沐浴露的水却从隔壁冲过来。黏腻的泡沫覆住她的脚面,又沾上脏污。
姚安有些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几乎是凭着一股冲动,把真丝长裙和高跟鞋一股脑地脱了下来。
可换回常穿的白t恤和短裤之后,心情却也并没有踏实很多。
还是空泛,还是悬浮。
她重新坐回了床上。发了不知多久的呆,思考不知道多久。
直到,咔哒。
房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身后的步履沉稳很多。
是鸡尾酒会结束,钟浅锡回来了。
他脱下外套,一边走往衣柜走,一边抽开领带——总统套房虽然有很多张床和很多个衣柜,但酒店的专职管家不清楚情况,把姚安和他的衣服放在了一个房间。
燕尾服压在吊带真丝裙上面,堆叠出不堪的褶皱。
雪松香蔓延开来,绵长的苦。
“你怎么什么都没吃。”钟浅锡瞥见桌上连动都没动过的餐盘,解开衬衫袖扣的动作顿了一下,“胃不舒服吗?”
姚安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不舒服。
“那是有人找过你了?”钟浅锡问,语气平和。
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似乎在暗指某个消失的朋友。
只可惜姚安没有听懂。
自从重新坐回床上以来,她满脑子就都被一件事情困住。
此刻窗外的天空滚着雷。雨下不来,聚集成一团团云,群鸟就徘徊在这样湿热的水汽里。茫然,又不安的。
姚安需要一些落下来的理由。
“你爱我吗?”
开口的瞬间,少女自己也愣了一下,呼吸仿佛都停滞了。这个在海上没有问出来的问题,竟然因为一些冲动,在此刻脱口而出。
——如果钟浅锡爱她,那么一切就是正当的、是可以被接受的。
不用愧疚、也不用自卑了,不是么?
踩在春天的尾巴上,那些毛茸茸的感情长得足够大,在叫嚣着一个出口。
姚安的心脏因为这份隐秘的期待,开始砰砰地剧烈跳动。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好像失去了计量的意义。
很久后,钟浅锡才说:“为什么会问这个?”
他脸背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啪。
钻石袖扣被他解下了来,轻巧地放在桌面上,一对小小的十字架。
钟浅锡没有给她回答。
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回答了。
轰——
雷声掉了下来,连同闪电一起。
姚安突然觉得心脏被劈中,不再会跳动。它生理上还在泵血,但心理上又凝固着,尖锐的疼。
而钟浅锡回过身,借着头顶的一点亮光,端详起姚安的神情。
她的嘴唇抿着,咬得太紧,有点干裂。
于是他去冰柜里拿了一瓶水:“你需要喝一点。”
姚安没有接,也不打算喝,只是一动也不动。
钟浅锡便也不再坚持,把水瓶放在桌上。
这一次和花厅不同,倒不是他故意想让姚安痛苦。
爱的定义对他而言,实在太宽泛了。
上一次和这个词产生联系,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国男人,为了一桩生意,从洛杉矶驾车往南部去。回程的时候,路过路易斯安那的一个小镇。
给汽车加加油,顺便吃点东西,那个男人是这样想的。
在镇上的唯一的一家快餐店里,那个男人遇见了一个年轻又性感的女人。一点点法语口音,调皮的黑色卷发,一点点迷人的异域风情。
他爱上了她,简单又自然的事情。
为了这份熊熊燃烧的爱情,那个男人愿意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住上一个或是两个月,随手给那个法国女孩买一栋房子。
他们去湖里游泳,去隔壁镇子的旱冰场滑旱冰。在每个礼拜日、女孩应该去教堂的时候,他们都会偷偷跑出去,开车到新奥尔良约会。
谷仓里,汗淋淋的爱欲交织。月亮升起来,害羞地闭上眼睛。
可等夏天结束了呢。
那个男人留下一笔钱,离开了。哦对了,还有女孩涨大的肚子。那里面装着一个杂种,肮脏的混血儿——镇上的孩子们是这样叫的。
“用这笔钱,去把孩子打掉吧。”男人说。
那只老蜘蛛做过很多精明的决定,但他低估了一个女孩对信仰的虔诚。那个孩子不可能被打掉,教会不允许这样做。于是钟浅锡被留了下来,跟在母亲身边,一路磕磕绊绊地长大成人。
父亲爱过母亲吗?
钟浅锡曾经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思考过这个问题。jsg
他认为是爱过的。
但浪荡的假期一旦结束,是时候该回归正常生活。
高中都没读过的快餐店员?英语都说不利索的欧洲移民?
绝对不可能娶她,那太不上档次了——那个男人需要一个会社交的、出身体面的妻子。
爱情只是多巴胺的分泌。它太短暂,堪堪够维持过一个酷热的夏季。
只有利益,能够把两个人真正捆绑在一起。
所以回到达拉斯的酒店。
钟浅锡对姚安说:“我们可以一起做更有用的事情,我也可以给你更多。”
金钱,权力,地位,野心。
除了爱情。
可姚安需要的,就是爱情。
“你打算给我什么呢?包吗?手表?房子?”姚安因为失望,变得有些激动起来,“我不要这些——这些衣服还有首饰,从达拉斯回去之后,我都可以还给你!”
黑眼睛里有执拗,有坚持,还有一点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借题发挥。仿佛把怒气和沮丧全都冲对方甩过去,自己就不用再背负那些来自家乡的、沉甸甸的压力。
床垫沉了一下。
是钟浅锡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来。
他读懂了她,手指穿过少女蓬松的头发。
片刻后他开口,眼神里有悲悯:“你太年轻了。”
“我已经二十岁了——你之前还说过,我很聪明!”
这种话能说出来,就已经很孩子气了。
让人意外的是,钟浅锡并没有嘲笑姚安这样幼稚的行为。
因为她的神情让他感到熟悉。
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从洛杉矶探亲结束,又被送回路易斯安那的自己。
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再重新被扔到闭塞的小镇,一切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但父亲却对他说:“长成一个有用的大人,你才能再回来。”
钟浅锡只有忍耐着,学习着,等待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成长总是残酷的。不是么?
他的小鹿也需要一点时间。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钟浅锡问。
姚安当然记得。
钟浅锡说过,他和她是天生一对。
“我们都会迷恋一些自己讨厌的东西。”钟浅锡站起来,语气斯文。就像他其实很讨厌南部,讨厌这里闷热的空气。但每次回来,又会感觉放松似的。
他的根在这里,在这块干涸的土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姚安有些茫然。
“我的意思是。”钟浅锡回道,“这些衣服和包,不要把它们当成是考验,把它们当成是奖励。”
“晚安,亲爱的。”男人话音落下,门随之关上了。
套间里只剩下姚安。
枕头分明是松软的,可她趴下去时,却连呼吸都要窒息。人躺在床上,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脱离开,直直地往下坠去。
姚安觉得,钟浅锡说得不对。
这和课本上讲的完全不一样——做人不应该虚荣和拜金,要珍视爱情。
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反驳对方。
因为从她撒出的第一个谎开始,她的灵魂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魔鬼做了一笔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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