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远大前程
2020年, 深秋。即将进入十二月份, 负雪社的发展也进入了平稳期,每周举行两次社团活动,讲解登山的基础知识和训练技巧, 每个周日还有社团骨干的活动,这个周日,是所有社团骨干们聚在一块看电视。
“中国登山协会将于明年举办全国攀岩联赛,采用积分制、赛季制、淘汰制的模式角逐赛季总冠军, 据悉, 本次比赛将在六个城市举行, 是中国登山协为2022年杭州亚运会攀岩项目国家队筹备人才的前哨战。”
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念完新闻稿后, 播放了一段采访中国登山协会的官员的视频。
“2018年攀岩正式入选亚运会项目,2020年成为东京夏奥会的正式项目。我们期待着, 未来有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攀岩运动。”
“今年的东京奥运会, 我们国家攀岩队取得了喜人的成绩, 一共摘取了一金二银。您是否对未来有所展望呢?”
“攀岩是一项集竞技、挑战与冒险为一体的体育运动, 与其它具有团体精神的体育运动显著不同的是, 它是一项非常自我、非常个人运动, 但同时它也象征个人能挑战自我的最大极限, 我们希望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攀岩精神, 也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使用攀岩精神去攀登人生之巨石。”
“这个主席好会说话。”
凑在电脑前看直播的几个人头左右攒动,其中一个啧啧感叹。
何棠江点头认同道:“他说的挺有道理的啊。”
“有没有道理先不谈, 高度和立意先有, 至少攀岩就不会被人说成是无足轻重的项目了。”
直播频道里, 记者还在继续发问。
“那对于登山协会主管的其它几项户外运动的入奥化,您又是怎么看待的呢?”
“亲眼看到小众运动一天天为人所知,变成大众所喜爱的运动,我们非常高兴,当然也期待其它项目的运动也逐渐得到世人的认可,甚至是获得正式的奥运会项目资格。”
“据我所知,滑雪登山项目已经于2018年入选冬季青年奥运会。”
“是的,社会环境正在变得对少数派的运动越来越友好,我们期待着没有区别、没有隔阂的那一天最终到来。”
然后记者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官方话题,最后一个抛出一个重磅。
“据我了解,国家攀岩队的很多队员都是户外登山的爱好者,比如这次在奥运会上夺得金牌的女子组攀岩选手罗文静,她就经常出国攀登高海拔的雪山。这些选手利用休假进行如此危险的高山攀登,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呢?”记者明显是不赞同的角度,“如果发生意外的话,不仅会折损国家队的实力,也令人感到十分惋惜。”
听记者提到登山的话题,何棠江和其他几个坐在电脑前的伙伴们忍不住屏住呼吸倾听。
这位中国登山协会的官员沉默了一下,才答道:“攀岩与登山,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的两项运动。如果一个攀岩运动员只会在室内挑战岩壁,却不敢去挑战真正的高山,我倒要怀疑他是否具有真正的攀岩精神。对这件事,我只能说,登山协会永远不会阻止任何一个想要挑战高峰的运动员去迈向山野,想攀登,就去吧。”
何棠江心中微微激荡,旁边肖丁已经激动地拿下笔摘抄下这句话。
肖丁激动地说,“今天这句话肯定会火爆论坛,这大叔真敢说,一点都没打官腔!”
彭宇峰给他科普道:“因为你口中的这位大叔,是我国最出名的的高山探险队——西藏登山队的前队员,他们那一代人花了数十年的光阴为中国征服了十四座8000米海拔山峰,血液里都流淌着8000米海拔的空气,他们当然不会阻止后辈去继续攀登山峰。”
“原来是个实战派。”肖丁点点头,推了下身边的人,“你怎么看?”
“奥运会啊。”何棠江喃喃念道,羡慕说,“攀岩有奥运会,什么时候高山探险也能进奥运会呢?”
“怎么进?进奥运会比赛攀登k2?”肖丁摇了摇头,“死亡率高达三分之一的比赛,哪个承办方会愿意举办?”
“那我们可以组织攀登珠峰啊,既有象征意义难度也低一些。”何棠江说。
肖丁不赞同道:“再低也是可能出人命的好不好!”
彭宇峰也说:“目前还没有人想过将极限登山申请进奥运项目,因为奥运体育运动和极限运动,这两者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运动方式。比起传统的体育赛事,高山探险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竞技,而是人与山之间的竞技,一来观赏性不够、耗时长,二来难度高、危险性大,再加上很难进行实时转播,就更不可能入奥了。”
眼看何棠江有些沮丧,彭宇峰又说:“虽然极限登山没有正式的比赛,但是很多优秀的高山探险登山家同样也是出色的攀岩选手,通过参加攀岩比赛一样可以展现他们的实力。另外,虽然没有正式的国际赛事,但是登山界却不缺乏极具代表性的国际奖章。”
“奖章?”何棠江抬头。
“最有价值的就是金冰镐奖。”彭宇峰为他科普说,“也是登山界的奥斯卡奖。每年度颁发一次,表彰该年度完成了最精彩攀登的登山家,能获得这个奖项的都是全世界公认的优秀登山家。他们有的人以一己之力无氧登顶k2,有的人切除了十八根手指和脚趾依然坚持登顶,有的人在山峰数次落入冰隙裂缝,不仅生并且开辟了新的登顶路线。每一个获得金冰镐奖的人都是亲自创造了奇迹的人,说起这个,国内曾经也有人获得过提名,但是很遗憾,他没有获奖。”
何棠江听到眸光闪动,“那个人是谁?”
彭宇峰目光闪烁了一下,正准备回答时,何棠江的手机响了,韩峥约他出去训练。
“今天可以攀岩。”
只听到这么一句话,何棠江立马就坐不住了,跳起来收拾好东西就要奔出宿舍。
“那么兴奋干什么?你明年要参加的是地区性质的室内攀岩比赛,又不是全国攀岩联赛,怎么搞的你好像要去参加奥运队伍选拔似的?”肖丁不理解。
“一口吃不成胖子。”何棠江说,“就算这次是个小比赛,下一次我说不定就能参加全国联赛了呢?反正我还年轻,努力一把,真被国家队选中也不是不可能啊。”
“那感情好,社团的赞助费也会更多。”肖丁丁摸了摸下巴,觉得有戏,“走走走,快去训练,让韩峥按照国家队的魔鬼集训方式给你训练,争取早日让你摸上国家队的门槛!”
“国家队教练都没他魔鬼!”何棠江吐槽一句,准备出门,“对了,阿峰,你还没告诉我刚才那个曾获得提名的人是谁?”
彭宇峰笑了一下,翻了一翻何棠江桌上的一本书。
“现在告诉你你也记不住。”他说,“如果你继续往登山这条路上走,总有一天会知道他的。”
桌上被何棠江翻阅到一半的《极限登山》被彭宇峰阖上,封面上印着的译者名字,是一行不起眼的黑色字体。
即便你一开始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要继续在这条路上前进,总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与他不期而遇。他存在于你攀登过的每一条路线上,存在于你读过的每一本登山翻译著作的封面上,存在于所有同龄登山家的回忆和旧照片里。
他不存在于任何一处,但也无处不在;他的肉体已经故去,但灵魂却一直活着。
何棠江没有继续追问彭宇峰,心里抱着早晚会与那人相逢的期待出门了。
今天,他又与登山世界更贴近了一些,知道了登山也可以去参加攀岩比赛为国争光,知道了一个超级厉害的国际奖项,也知道国内曾有很厉害的前辈获得过这个奖项提名的殊荣。
登山的世界是如此丰富,何棠江每天都在更了解它一点,也每天都在体会到与那些出色的人相比,自己的普通和平凡。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何棠江想,世界如此广大,时间还如此充裕,他大可一点一点打磨这颗平凡的沙石,直到将它磨出光彩,奔赴远大前程。
何棠江在公交车上一路回想着关于登山的那些事,直到抵达登山训练基地时,心情依旧很好。不过这份好心情,很快被人打破。
“喂,韩峥,我到了。今天怎么练攀岩?什么,不练?你刚才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我不说允许你练攀岩你会来吗?”电话里,韩峥一点都不为自己撒谎而心虚,“今天继续五十组核心力量训练,基础功没打好,其它什么都别想。”
何棠江挂断电话,十分憋屈地想,在奔赴远大前程之前,得先把韩峥这座五指山给掀翻了!
他忿忿地迈着大步进入训练区,却在门口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禹山山!他从尼泊尔回来了?
身体斜依靠在门边,左手还缠着绷带的禹山山,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抬头望来。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眼眶下有明显的黑眼圈。这让人很难把眼前的人和半个月前那个充满活力与自信的少年,联系起来。
“又来训练?”禹山山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我说早晚会送命的事,你们这么上赶着练习有意思吗?”
这是禹山山吗?
那个拼尽全力争夺选拔名额的禹山山,那个因为不服输而与叶廷之争执的禹山山,那个为了重新参加选拔而放下自尊心的禹山山,在泥石流发生后第一时间和韩峥参加救援队的禹山山。
禹山山皱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可怜我!一个个的烦死了!”
他用左手奋力捶着墙,情绪激动。
“怎么,我不登山就不行吗?山山山山山,要登山的人一个个的都死在山里好了!还有你,你来凑什么热闹,一个外行人老老实实在自己家里待着!登山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有什么价值?”
“可是还有攀岩比赛,还有金冰镐奖……”何棠江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和这个状态下的禹山山对话。
“对了,还有这些。”禹山山看向他,笑了,“可是和你有关系吗?每年消失在山上连尸体都找不回来的有多少人,拿了金冰镐奖以后的第二年、第三年就死在山上的获奖者又有多少?我想起来,国内好像也有一个人获得过提名吧,叫严冬冬来着,可他第三年就死了!死了就是一块肉,什么意义都没有。”
不是这样!
即便如此,登山也,那些人也……
“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何山——”
禹山山突然闷哼一声,嘴里吐出一口唾沫连退了好几步,他怒瞪向来人。
“韩峥!”
“滚。”韩峥揍了他一拳后,看也不看他,“既然不想再登山,就不要再出现在基地里。”
他一点都不留情。
禹山山冷笑两声。
“我滚了以后呢,你们要忽悠这个连死是什么不知道的白痴去送死吗?”
“我知道。我知道登山是什么,死亡是什么。”何棠江突然开口,“很多人死了,何山死了,你刚才说的那位严冬冬也去世了,连你也差一点被留在雪山。可是还有很多人活着,韩峥活着,张梁活着,还有你的父亲。”
他走向禹山山。
“我很怕死,但是只要一想到有这么多出色的登山家依旧在继续,我就想自己也能一直活着成为继续登山的那一份子。禹山山,你不要在登山了。”
禹山山瞪向他,以为他要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
“死真的很可怕。如果你害怕,就不要再去了。”何棠江认真地说,“好好活着,禹山山。”
禹山山怔住了,从尼泊尔回来后,他听过太多“慰问”。
你还登山吗?
你不登山了吗?
别担心,不就是切了手指吗,还有人双腿残疾登上珠峰了呢。你一定没问题的。
所有人都在好意地鼓励他,安慰他,唯独没有想过他是不是已经不想再坚持了,好像放弃登山的禹山山就不再是禹山山。面对这个不允许他放弃的环境,禹山山在感到压抑感到愤懑的同时,有时候心里也会自问,不就是一次意外吗?禹山山,为什么你这么不再坚持呢?为什么你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哪怕死在山上都心甘情愿呢?
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
好好活着,禹山山。
同时也意味着——别登山了,禹山山。
有什么浸润了视线。
登山啊,从出生以来就一点一点地了解你的美丽,触摸你的形状,那曾无比热爱的登山啊。因为恐惧,再也不能接近山峰。有谁能体会他心中痛苦挣扎,有谁能窥见他心中汹涌翻覆的岩浆?
直到何棠江说出那句话的一刻,他好像才被允许了懦弱。
可以释然了,可以把那些后悔、不舍、挣扎通通抛向脑后,可以不用再故意用恶言恶语来遮挡心中那流血的伤口了。
可以告别了,我所热爱的山。
“你说的对。”禹山山说,“我不登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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