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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琴与手帕


这日下了值,长安刚走到宫门口,  后头一差人紧赶慢赶地追上来,  送给她一封信。

        是钟羡的来信。

        长安将它揣怀里,直接回了宫。

        扳倒了丞相,  设立了左右相,慕容泓却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每天都在天禄阁处理政事到很晚才回来。长安知道,其实并非是最近政务突然变多让他案牍劳形,  而是赵枢死后,  朝上没有人公然与他唱反调了。突然沉寂的朝堂让他觉得难以适应,怀疑是否有更大的阴谋在这诡谲的平静中蛰伏,怀疑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是否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他原本就是多思多虑之人,这一疑神疑鬼起来,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

        长安到了甘露殿,见慕容泓果然还未回来,  就坐在殿外的廊下,拆开钟羡的信来看。

        前阵子钟羡给她的来信中表达了对地方门阀士族的深切不满,说他们侵占田地盘剥百姓,左右乡闾舆论,  打压寒门学子,  几乎全面控制了地方向朝廷输送才学之士的渠道,  合该好生整顿才是。

        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定然没有意识到,  他钟家也是门阀士族,  他自己也是士族子弟。

        他这种行为,  说好听点叫天下为公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是窝里反,一个不慎就可能两面不是人,既不容于士族,又不容于庶族。

        长安敏锐地察觉有些不妙,去信开玩笑一般问他此番出去到底是考察水情还是考察民情去了?

        他也没对她隐瞒,告诉她他沿途收了几个致力于治水的寒门子弟在身边,信中所言,大半是听这些人讲述,小半是他亲眼所见。

        她去信提醒他注意这几人的身份和来历,以免为人利用。

        他此番来信,一则多谢她关怀,二则告诉她前段时间他身边确实查出了两名奸细,经审问应是丞相一早安插在军中的,感慨这些朝廷大员为了互相倾轧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经此一遭,他今后会更加谨慎小心。

        看着钟羡的信,她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钟慕白。

        她到底是放不下对他的疑虑,但她没有派人直接监视他,而是监视了他的手下亲信。

        钟羡对她全然信任毫无隐瞒,她却在怀疑他父亲,监视他父亲的周围,思之很有些惭愧。

        但一句话说到底,人的心都是偏的,而她这颗心,到底是偏向慕容泓多一些吧。

        长安正发着呆呢,耳边忽传来宫人的行礼声,她回过神来,先将信往怀里一塞,这才起身走到甘露殿门前迎接慕容泓。倒不是她心中有鬼,只是慕容泓小肚鸡肠,若是知道她与钟羡通信,恐怕又要磨磨唧唧,有个性格不成熟的男朋友,还真是痛并快乐的一件事啊!

        两人一同用了晚膳,然后一个批阅奏折一个处理公文,彼此都不说话,就图个相伴的脉脉温情。

        亥时三刻,长安觉得眼睛有些累,遂将文件都收起来,抱了爱鱼躺软榻上去撸,撸了没一会儿,长福来送夜宵。

        “有道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夜宵不胖,陛下,你终于意识到增肥的必要性了。”长安看着慕容泓瘦瘦尖尖的下颌,老怀安慰地感慨道。

        慕容泓执着笔,目不斜视:“给你准备的。”

        “为我准备的?为何?”长安不解。

        慕容泓抬眸看她,道:“你不是说广膳房做出来的御膳还没有街边的小馄饨好吃么?朕把那卖小馄饨的贩子请到广膳房来了,尝尝看,味道是否跟你在外头吃到的一样?”

        “小馄饨?”长安放下爱鱼到桌边一瞧,果然是一碗飘着紫菜与虾米的小馄饨,她拿起汤匙尝了一个,是她熟悉的味道。

        “陛下,你可真神了啊,我又没说是哪一家小馄饨,这盛京在街边摆摊卖小馄饨的,少说也有上百家吧,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这家?”长安端着碗来到慕容泓身边。

        慕容泓面容静好,一笑起来唇红齿白的,很有几分淑女式的娴雅。

        “这东西都是现做现卖,捂久了就烂了,你也不是为了吃什么东西肯不远迢迢的人,所以这馄饨摊离你的活动范围必不会太远。你饭量中等,这一碗小馄饨给你做午饭是不够的,做早饭差不多,所以,朕只要派人去内卫司问一下惯常给你买早饭的人,不就知道是哪个馄饨摊了么?”

        长安:“……”心机boy就是心机boy,什么都瞒不过一个真正的心机boy的眼睛。

        “陛下为奴才这般耗心费力,奴才真是感激涕零啊,喏,奖励你一个小馄饨。”长安舀起一只小馄饨递到他唇边。

        慕容泓侧脸避开,道:“肉馅的,朕不吃。”

        “才筷尖儿那么大的一点肉。陛下,你这些短处都要想办法克服啊,不能吃荤腥,不能见血,怕虫子什么的,你看,上次皇后不就用血来害你么?哪有人知道自己的缺点却不努力改正的?”长安劝道。

        慕容泓瞥一眼汤匙里皮薄馅小的小馄饨,直接把头扭得用后脑勺对着她,道:“以后再改。”

        长安哄他:“吃一个亲一下。”

        慕容泓依然不为所动。

        “哎,这爱情的新鲜感也消失得太快了吧?”长安回到桌旁,还不忘哀怨地回头瞪一眼慕容泓。

        慕容泓:“……你先把小馄饨吃了,待会儿朕弹琴给你听。”

        “这还差不多。”长安转怒为喜,三两口把小馄饨消灭掉,然后抱着爱鱼眼巴巴地看着慕容泓。

        慕容泓本打算批完奏折再弹琴的,被她那么盯着,奏折也批不下去了,吩咐张让去取琴。

        “想听什么曲子?”琴取来后,慕容泓端坐案后,问长安。

        长安坐在他身边,道:“你弹什么我就听什么。”

        慕容泓闻言,调了下弦,双手按上琴弦,调整一下呼吸,就开始弹了起来。

        长安看着他那双手,修长白皙指骨分明,左手按弦取音,右手弹弦出音,动作柔缓优雅,却并不会给人娘的感觉,只是说不出的好看,怪不得人说琴瑟在御,就能岁月静好了。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就从手上延伸到整个人身上。

        慕容泓在认真做某件事时鲜少有表情,整个人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疏离感,仿佛真是冰为肌玉为骨,触之生寒。

        长安还是喜欢他的睫毛,他的睫毛长而密,侧面看去尤其明显。说来也奇怪,再冷淡的人儿,只要睫毛够长,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多了几分柔软与稚气。

        琴声舒展清和,慕容泓琴技亦是高超,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长安一开始还分神看他,后来则完全沉溺于清澈而华美的琴声之中,再也无暇他顾,只觉这世上,再无任何一件乐器能比古琴更得她心。

        一曲毕,余音袅袅。

        长安赞道:“若见风至,若见花飞,若见云起,若见雨奇。陛下,你弹得真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慕容泓侧过脸看着她,眸中闪动着莫名而热烈的情绪,道:“这是六年前的春天,朕在玄都山谱的曲,朕本来给它取名《桃夭》。”说到曲名时,他有些郁闷的模样。

        长安忍不住笑道:“陛下,你也可以给它取名《灼华》。”

        慕容泓笑着点头。

        长安又看那琴,琴首刻着两个古字,长安不认得,问:“这琴音色如此动听,应是把珍品吧?这两个字是它的名字吗?”

        慕容泓伸手抚过那两个字,道:“《琴赋》有云: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这把琴的名字,就叫做‘希音’,传世已有三百多年。普天之下,在音色上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唯有岳州云家的殊言琴。”

        长安伸手拨了下琴弦,发现那弦紧绷绷的,又问:“陛下,你弹琴的时候,右手疼吗?”

        “右手不疼,左手疼。”慕容泓道。

        “哪里疼?”

        慕容泓将左手负责按弦的拇指伸给她看。

        他皮肤白,指甲透明光泽,指甲外缘那一片在弦上摩擦出来的红痕便显得格外清晰。

        长安看了看,低头嘟唇,在他磨红之处亲了亲。

        慕容泓的心都随着她的动作颤了颤。

        长安刚抬起头还来不及说话,他便侧过身吻了上来,被她亲过的手掌住她的脸,唇齿相依舌尖轻挑,极尽缱绻之能事。

        两人的影子亲密地拓在身后的墙上,乍一看去倒真像‘伉俪’二字。

        慕容泓极能忍,在政事上能,在情-事上也能,总能在失控的前一刻及时停下,今日也不例外。

        吻过后,他从怀中拿出一方细棉帕子,递给长安。

        长安接过,抖开一看,纯白的帕子,只在右下角绣了三两朵桃花,但这桃花绣得与众不同,花瓣支出帕面,乃是立体刺绣。

        “这是……你绣的?”长安看着烛光下几可乱真的立体桃花,不可置信地问慕容泓。

        “不过是胡乱玩耍的东西,你若不要……”提起此事慕容泓到底有些别扭,伸手就要去夺长安手中的帕子。

        “要要,我要呢,谁说不要?”长安赶紧将帕子叠好,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用胳膊肘拱了下慕容泓的胳膊,笑眯眯道:“陛下,我收回以前我说的话。”

        “什么话?”

        “就是你不做皇帝就养活不了自己的话,就凭这一门手艺,你完全可以把自己养得油光水滑。”长安一脸谄媚道。

        “所以说,朕一介男子,倒要靠女红来过活了?”慕容泓眯眼,伸手就要去揪她耳朵。

        长安忙蹿到一旁,分辩道:“艺术哪分男女?就像这琴,男人弹得,女人也弹得,陛下又何故歧视刺绣?”

        慕容泓不想跟她探讨这个问题,只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

        长安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哦,那个喵嘛,我说话算数,但是这个口令只能用一次,陛下你可想好了再用。”

        慕容泓作不屑状,起身又回到御案后面批阅奏折去了。

        长安躺在软榻上欣赏了片刻慕容泓送她的帕子,困意无法遏制地泛了上来。她跑到慕容泓的浴房洗漱一番,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直埋首公务的慕容泓才终于有了些动静。

        他起身向龙榻走去,路过桌边时,看了眼桌上方才用来盛放小馄饨的碗。碗早就空了,连汤都被她喝掉,所以此刻,应该是绝不会醒的。

        走到榻前,他俯身,长指翻动她叠放在脚踏上的外衣,从中抽出一封信来,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神色先自冷了三分。

        这三分冷色一直维持到他将整封信都看完,然后他在榻沿上坐了下来,侧首看着长安沉睡的脸庞,心中默道:与钟羡私通信件,却又对朕毫不设防,曾几何时,朕在你眼里,已经变得如此容易欺瞒和糊弄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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