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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7.不能放弃


片刻之后,  豫山山腰一座可以远眺山下的小峰上,长安与张君柏坐在两棵枫树下铺开的毡子上喝茶,  十丈开外的视野更开阔处,纪晴桐支了画架在作画,  薛红药圆圆在旁围观。

        “世子此番来盛京,  可有带得家眷?”正事说完了,长安就跟他聊些家常,左右闲着也无事。

        “夔州到盛京路途遥远,沿路不甚太平,  再加上陛下寿宴过后回程已是冬天,  怕路不好走,就没有带家眷同来。”张君柏细致地解释道。

        长安挑眉,  指点着他道:“看来世子身边没有得宠的妾室啊,在盛京若是觉着寂寞了,  不妨去德胜楼坐坐,那里面环肥燕瘦雅俗共赏,  指不定能找个入眼的姑娘排遣一下时光。”

        张君柏笑道:“秦楼楚馆,未及弱冠前倒还真流连过一段时间,不过年纪越大便越不爱去了,  只觉比起那些刻意调-教出来的千伶百俐活色生香,  倒还是天成的婉约柔美抱朴含真更动人一些。”

        长安暗忖:这大概就是二十九岁的男人与十九岁少年的不同之处吧,需求不同了,  眼光自然也就不同。

        “世子身居高位却不贪女色,  真是迥然于天下芸芸凡夫俗子,  能与世子结识实乃人生一大幸事,来,杂家以茶代酒,敬世子一杯。”长安举杯道。

        “安公公谬赞了,咱们这些人不过是靠祖辈荫蔽才有今日之荣光,没什么可值得夸耀的。倒是安公公,年纪轻轻平步青云,都是靠自己一力打拼出来的,这才叫真本事。在下敬安公公。”张君柏谦逊道。

        两人互敬了一杯,张君柏放下茶杯,在下人过来斟茶时,无意识又似下意识地向纪晴桐那边投去一瞥,然后就闪了个神儿。

        长安跟着转头。

        原先圆圆站立的方位正好将纪晴桐挡住,如今她挪开了,那正在作画的少女便彻底暴露在两人眼前。

        纤指执紫管,素手拂青丝,纤腰楚楚,眼波脉脉,也不知一旁的圆圆说了什么,她笑了起来,红唇嫣然齿色如雪,贞静矜持的模样与一旁活泼明艳的薛红药形成鲜明对比,自然天成地透着一股子儒雅知性的味道。纵长安是个女子,也不得不承认,纪晴桐这一瞬间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内敛沉静的美,真的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难怪连张君柏也看得闪了神儿,于他这样阅历的男人而言,一个女人能叫他这样一闪神儿,已是难能可贵了。

        长安收回视线,默默地又喝了一杯茶。

        那边纪晴桐笑过之后才想起侧旁还有生人在场,心中不由一惊,悄悄向长安这边看了眼,见长安正与张君柏说话,两人均未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心中稍安。

        然稍安过后,心中却又不可抑制地升腾起一缕羞惭。

        她因为曾听长安说过对她施以援手的真正目的,今日出来赏秋,他叫她不要戴风帽,结果转头就遇见了这张君柏,那一刻她几乎认定了长安就是想让她被这张君柏瞧见,进而将她送人。可出乎意料的,他却连介绍都不曾为她作,还让她和红药先走一步,与那张君柏拉开距离。她好似想错他了。

        她如此戒备,疑神疑鬼,可就算长安真的打算将她送给这张君柏,又有什么错呢?他将她和弟弟从姓彭的手中救出来,带到盛京给他们新的人生,不就是打算要用她来设美人计做交换的么?如此大恩,她除了献出一己之身外,还能如何去报?

        她心里都明白,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是……可是……

        “……纪姐姐!”她正想得鼻子发酸,胳膊却被人推了一下。

        她侧过脸,薛红药正看着她,问:“纪姐姐,你发什么呆呢?怎么好好的眼圈儿还红了?”

        纪晴桐迅速收拾好情绪,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能被风迷了吧。”她抬起袖子揶了揶眼角,继续作画。

        时近中午,圆圆在那儿唤长安:“爷,爷!”

        “何事?”长安问。

        “纪姑娘的画作好了,你可要过来品鉴一番?”圆圆问。

        长安笑道:“我懂什么画?”她抬头问张君柏:“世子可有兴趣过去点评一番?”

        张君柏想起之前纪晴桐在书斋的态度,有些迟疑,道:“如此,只怕有些唐突。”

        “唐突什么,赏幅画而已,杂家是个不通文墨的,难免辜负了她一番才思,世子就当为杂家解个围,走吧。”长安力邀。

        长安这么说,张君柏也不好坚决推辞,于是与长安一同来到纪晴桐那边。

        今日出来赏枫,纪晴桐画的自然是秋枫图,但山是主体,枫只是点缀,整幅画笔触细劲墨色清逸,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长安拊掌赞道:“画得好,画得好。”

        圆圆在一旁噗嗤一声,打趣道:“爷,你就说画得好画得好,这到底哪儿好你倒是跟咱们细说说啊。”

        长安瞪她一眼,一副草包样道:“爷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还用去做太监嘛?不过爷说不出来,自然有人能说得出来。张世子,你觉着这幅画如何?”

        张君柏早已在一旁将整幅画大略赏鉴了一番,听长安问,便道:“构图幽旷用笔简括,墨色苍润灵动鲜活,尤其是这山石的披麻皴法,用得极妙,山峦之秀润多姿,跃然纸上,观之仿佛豫山秋色扑面而来。南朝宋宗丙曾有‘澄怀味象’之说,此画尽得其精妙矣。”

        本来自张君柏过来之后,纪晴桐便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闻言倒是忍不住略略抬起脸来,虽未去看他,心中却想:没想到他们这些贵胄子弟中,倒也有这般胸藏文墨的。

        长安听得稀里糊涂,但这并不妨碍她再次拊掌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这次不仅圆圆笑,连薛红药都笑了。

        长安又请张君柏为这幅画题字,张君柏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从豫山上下来后,因着郭兴成已经溜得不见踪影,张君柏的调和计划无法顺利进行,长安也就婉拒了他请客吃饭的邀约,约好下次再寻合适的机会。

        下午纪晴桐和薛红药各自回家,长安回了内卫司。

        到了傍晚,长安来到甘露殿,从身后吉祥手里接过插着枫树枝叶的花瓶,打发他回东寓所休息。

        慕容泓照例还没回来,长安在殿中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花瓶放好,随后也回了东寓所。

        走到半道,她忽然想起好久没见过嘉容了,以往她若不去找她,这丫头隔一段时间必会主动来看望她一次,可这次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着她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如是想着,她方向一转,去了西寓所。

        许是太美的人总是容易遭同性嫉妒,又或许是她身份特殊,长安发现,自己每次来看嘉容,她好像都是独自一人。好在自从学会刺绣之后,她也有事可以打发这漫长的无聊时光了。

        嘉容反应一贯迟钝,长安敲了敲窗她才发现她站在窗外。

        “长安,你怎么来了?”她放下手中的绷子,高兴地趴到窗棂上。

        “这不好久没见你了么,来看看你最近都在忙什么?”长安笑道。

        她不过随口一问,不料嘉容倒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垂下小脸低声道:“没忙什么。”

        “嗯?心虚了?说,最近都干什么坏事了?”长安伸手捏了把她蓬松的发髻。

        “没干坏事。”嘉容忙护住自己的发髻退后几步,一双水润大眼小心地看着她道“就是、就是有一个我不认得的宫女拜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还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本来不想答应她的,可是她苦苦求我,我看她可怜就答应了。之后我去找过你几次,都没找着你,后来我得了场风寒,过了十几天才好。等我病好后,就忘了把那封信给藏哪儿了。”她越说越小声。

        长安失笑,道:“信找不到了,所以你也不敢来见我了?”

        嘉容偷觑她一眼,老实地点点头。

        长安笑着去够她,嘉容一个避闪不及,被长安掐了把颊上的嫩肉,嘤咛着跑一边儿去了。

        “你这地儿就这么大,再藏能藏哪儿去?”长安道。

        嘉容揉着脸,委屈道:“可是我到处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

        “那宫女长什么模样?她让你转交信件给我,除了说不能让别人知道外,可还说了什么?”长安问。

        嘉容想了又想,道:“我忘了那宫女长什么模样了,就记得她袖子上有泥。她当时说……哦,对了,她当时好像还说,她对不起你。”

        长安闻言,脸上笑意敛起,问:“她什么时候把信给你的?”

        嘉容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道:“好像是一个月前了。”

        长安凝眉,对嘉容道:“你再好好想想,那封信到底藏哪儿了,明天我让人带栗子酥给你吃。”

        嘉容点头应了。

        长安回到东寓所,去将麻生单独叫了出来,问他:“皇后出事后,长乐宫溺死的那名宫女还有广膳房生病和噎死的那两名宫女,和萍儿有关系吗?”

        麻生道:“长乐宫溺死的那名宫女和萍儿一样同是负责整理花圃的,广膳房那两名宫女和萍儿有没有关系我倒是没调查过。”

        “马上去查,我明日就要知道结果。”长安吩咐。

        麻生领命,刚欲告退,长安又叮嘱他:“悄悄的,别叫袁冬知道。”

        麻生一凛,抬眸瞧她。

        “怎么?有难度?”长安一双眸子剔透如琉璃,无情无绪地看着他。

        “没有难度,奴才遵命。”麻生道。

        长安回到自己房中,洗漱过后,坐在桌旁发呆。

        她承认自己很敏感,但方才得到的消息由不得她不多想。如不出所料,广膳房那两名宫女应当也是与萍儿相熟或者关系亲密的。

        假设让嘉容带信给她的宫女就是萍儿,她拜托不相识的嘉容带信给她,说不能让人知道,还说对不起她,在她自己出事之后,长乐宫广膳房与她相熟的宫女纷纷遭遇不测,这说明什么?

        她一直想不通,萍儿当初面对殷德的迫害时,因怕连累家人不敢寻死,为何现在日子好过了反倒因为长禄之死恨她至此,甚至不惜为了陷害她做出这等连累满门之事?

        可如果她是被逼的,那就不难理解了。

        刺杀端王是大事,若是旁人逼她,但凡她还有半分求生欲,她都会来寻求她的帮助,毕竟当初她能看在长禄的份上将她从广膳房调来长乐宫,如今就不会看着她去死。

        除非,逼她的那个人,是连她都动不得的。

        会是他吗?

        若真是他,他为何要这么做?

        虽然最后掖庭诏狱那边给出的结论是萍儿受皇后指使刺杀端王,但这种把罪名都推到死人身上去的结案,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所以端王身后的人应该会担心端王在宫里的安危。

        急则生乱。

        丞相倒了,接下来就该轮到端王身后的势力了,他要他们着急,要他们动起来,要他们露出端倪,这应当是他布下此局的第一个目的。

        另一个目的,怕就是要解开她因长禄之死而生的心结。萍儿的临死反咬恩将仇报,确实让她对长禄之死的愧疚轻了许多。不曾想,这不过都是人为设计的结果。而真正的人性,其实并非如此。

        一箭双雕,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长安伸手撑住了额头。

        若真是他,萍儿死后,与她相熟的宫女为何会跟着死去,也不难理解了。他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弄死与萍儿相熟之人,只怕为的就是防止萍儿托人告诉她此事的真相。

        可是他没料到,萍儿也不是笨的,她没去托付自己相熟的宫人,而去找了不会被轻易害死的嘉容,托嘉容来转交这封信件。若非因为她的这份急智,此事的真相,恐怕她永远都不得而知。

        用刺杀端王来布局,人选不是非萍儿不可,他之所以挑选萍儿,不过就是为了达到第二个目的罢了。从这一点上来说,萍儿,也是被她害死的。然后为了掩盖事实,又牵连了三条无辜的生命。

        长安清楚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是当这样的事情毫无遮掩鲜血淋漓地放到她面前时,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忍卒睹。

        她不高兴,但是她也不会因此就怨怼憎恨慕容泓,因为她知道他本性不坏,比起一个心狠手辣的帝王,她觉得他更像一个迷途的孩子。而今,这世上有这个能力将他拉回正道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所以,他越是如此,她越不能轻易地放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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