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6.不愿再见
宫外的人事安排告一段落后, 长安于这日傍晚回了趟宫。
出乎意料,回宫之后,她第一个去看望的,居然是周信芳。
周信芳正倚在床头喝药,听文萃来报说是长安来探望她,她还有些惊疑不定,斟酌半晌才道:“让他进来。”
长安胳膊下面夹着个长长的锦盒,进来笑眯眯道:“周婕妤夜安,杂家九千岁的封号顶在头上, 就不给您行礼了, 以免折了您的寿。”
周信芳一口气憋在胸口,冷冷道:“安公公这是向我耀武扬威来了?”
“在一个被抛弃的人面前耀武扬威有什么意义……”长安话没说完便顿住了。
周信芳眉头一皱,不明白她此言是何意思?
长安却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只将带来的锦盒交给宫女文萃,对周信芳道:“这是杂家一点小小心意, 向婕妤此番遭遇略表歉意,还请婕妤笑纳。”
“略表歉意?我中毒你为何要略表歉意,莫不是你派人给我下的毒?”周信芳呛声。
长安笑道:“哎呀, 这个问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婕妤想让杂家怎么回呢?如若我承认,岂不是要被当场拿下?”
周信芳看了她两眼, 忽吩咐左右:“你们先退下。”
宫女们退出去后, 长安晃到周信芳床边, 在她床沿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周信芳吓得往后一缩,怒问:“你做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杂家的底细,怕个什么劲儿?”长安抱着双臂挑着眉梢道。
周信芳当然知道她是女人,只是就这般看着她,实在很难把她和女人联系起来。她的神情动作,体态容貌,都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雌雄莫辨。
“你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周信芳不欲与她绕弯子,直言问道。
“没什么意思,不过看你被陛下贬过一次犹不开窍,此番差点死过一回,若是再不开窍的话,这辈子活得未免太过糊涂,看在你为我守住秘密的份上,特来提点你一下。”
周信芳抿着嘴唇,戒备地看着她,不说话。
“你是否以为,你中毒是因为有人想害端王,让你不察之下李代桃僵了?”长安摇摇头,叹道“然而事实却是,有人用我的身份来威胁我做了一件事,我做了,但也拿捏住了他们的短处,所以反过来威胁他们毒死端王来让你受活罪,理由是,我与你有过节。”
说到此处,长安看着周信芳瞪大的双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可惜你与端王二选其一,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你去死。此番若不是陶行妹及时施救处置妥当,你一缕香魂,而今早不知飘往何处了。你说冤不冤?”
周信芳纤指揪紧了被面,道:“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你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我骗你,有何好处?”长安不答反问,见周信芳被问住,继而幽幽道“不过有句话想与你共勉。一个人若想得到某样东西,最稳妥的方法,是让自己配得上它。你觉着你自己,配得上你想要的那件东西,抑或说,那个人么?”
周信芳闻言又是羞愤又是嫉妒,道:“我配不上,你配得上!”
“是啊,我是配得上,不过呢,他配不上我。我这次离开便不会再回来,所以你大可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
周信芳再次呆住了。这、这个太监,她居然说陛下配不上她?!
“你今天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她讷讷地问。
“是啊,不过你若肯投桃报李,告诉我当初将我的底细透给你的人到底是谁,我此行便更圆满了。不说你也明白,于他们而言,我是比你更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们能将你从莲溪寺弄进宫,备不住将来也会迫我放弃外头的海阔天空,重新回到这座闷死人的皇宫中来。周婕妤,我想你应当不希望我再回来吧。”长安优哉游哉道。
周信芳垂眸,手指不安地蜷起,似在忌惮什么。
“你身边那个宫女,就是方才我把锦盒交给她的那个,她应当知道你这次中毒的内情,我方才故意说那句‘在一个被抛弃的人面前”时,她动容了。毒害宫妃是要杀头的大罪,对方没必要将真相告诉一个下人,除非需要她来执行具体计划。若不出所料,你所中的毒,应该是这个宫女亲手下的。”长安忽道。
周信芳悚然一惊,直觉地否认:“这不可能!”
长安无所谓道:“你不相信没关系啊,反正又不是伺候我的宫女。”
周信芳目光纠结万分,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显见心中已是乱成一团。
长安也不催她,只静静等着。
“若……若是你知道那人是谁,你会怎么做?”良久,她抬眸看着长安问道。
“看情况。若你口中这人与威胁我的人是同一拨的,那他们也有把柄在我手中,轻易不敢再来惹我,我便只当没这回事。若不是同一拨的,我自然要提前做些安排,确保他们没空将目光和精力放在我身上才行。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损害到你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长安信誓旦旦。
周信芳又挣扎了一会儿,突然万念俱灰一般垮下肩头,脱力地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道:“是我表哥。”
长安脑子转了几个弯,向她求证:“慕容珵美?”
周信芳闭上眼点点头。
“这便没事了。”她笑道。
见周信芳一脸幽怨并迷茫地看着她,她又道:“此番多亏陶行妹你才能保下一条命来,救命之恩正是你与陶行妹建立友谊的最佳借口。如今大龑狼烟四起,武将正得重用,不出所料的话,用不了多久陶行妹便又要升位分了,你与她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信芳:“……”她这是在……提点自己?
“天色不早,杂家就不打扰婕妤静养了,婕妤保重,告辞。”长安站起身欲走。
“哎,那……”周信芳直起身子,瞟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那个宫女,我该怎么处置?”
“自然是越早处置越好,还能赶在清明节的时候给她烧点纸。”长安一本正经道。
周信芳呆滞。
长安笑,道:“你若想好了要向陛下投诚,便去找长福,告诉他你谱了首新曲,名为《桃夭》,想请陛下赏鉴。待陛下来了之后,你将一切和盘托出,他自会为你做主。”
“可若陛下不来呢?”周信芳问。
“放心,他会来的。”长安说完便出了门。
周信芳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着方才长安说“他会来的”时的表情,那样笃定,却又那样无所谓,仿佛口中的那个“他”对她来说真的不值一提一般。
生平第一次她的内心因为一个女人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因为她真的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对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不屑一顾。
长安出去之后文萃便进来了,她一边收拾药碗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婕妤,这太监莫名来给您送礼,到底安的什么心呐?”
周信芳气鼓鼓道:“他能有什么好心,无非是来看我的笑话罢了,哼!”她转身面朝里侧躺下,一颗心兀自砰砰直跳,不知文萃起疑了没有。
所幸她留给文萃的印象一向都是这般刁蛮任性而又自以为是,是故文萃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便端着药碗退下了。
正往长乐宫方向走的长安心中却是起了疑。
魏德江与罗泰他们是一伙的,慕容珵美得知她的女子身份,只能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并且毒杀周信芳以保端王符合他们那一方的利益。但是慕容珵美年纪太轻,这么大的网不可能是他铺下的,幕后主使只能是他爹慕容怀瑾。
慕容怀瑾是大司农,不论是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从职能上来说,都做得幕后最大黑手,可若真是他,慕容泓为何会派她去福州?是他消息有误,还是慕容怀瑾在这个组织中真的只是下面办差的角色?
若慕容泓的消息无误,那么福州什么人有此能耐,连与皇帝有血缘关系的大司农都支使得动?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对方知道端王的真实身份,以慕容怀瑾的能力又干不掉对方,被人捏着要害自然只能屈居人下受人驱使。而此人揣着这样的秘密又是搞出盐荒又是在宫中遍布眼线的,其势力和目的都耐人寻味。
不一会儿到了甘露殿前,长安抬头看了看海棠树下熟悉的门廊。曾几何时,她来这里就像回家,而今,却已无丝毫想要进去的念头。
她招来在外殿当差的公羊,让他通知长福得空了去东寓所找她,随后便去了西寓所找嘉容。
嘉容这傻丫头每次见到她都十分欢喜,也不知有什么可值得欢喜的。
“我要走了,来与你说一声。”长安对她道。
嘉容愣了一下,问:“去哪里?何时回来?”
“出去办差,归期不定。”长安从怀里摸出一张一千两面值的银票,塞到嘉容手里,道“如今大龑正与赢烨交战,陛下答应过我,会将你活着还给赢烨,或许等不到我回来你们夫妻便能见面了,到时候托长福去给你添置些衣裳首饰,打扮漂亮了去见他。”
嘉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眼中忽然泪光满溢,眼巴巴地看着长安问:“你不回来了吗?”
“此番要去的地方太多,差事也不好办,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怎么,舍不得我啊?”不适应眼泪汪汪的惜别场面,长安又没正形地开起了玩笑。
不料这回嘉容却没有羞恼地跺脚跑掉,而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动作大得把眼眶中滚来滚去的泪珠儿都给点下来了。
长安:“……”
“照顾好你自己,不必担心我。有事别找旁人,就找长福,若是找不到长福,让甘露殿的小太监公羊帮忙带话给他也行。除了长福,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在要命的事情上。非常时期,你一旦行差踏错,我不在宫里,没人保得住你,知道么?”长安抽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放缓语气叮嘱她。
嘉容闻言,泪珠子掉得愈发密集了。
“能不走吗?你不在宫里,我害怕。”她抬手揪着长安的袖子,哽咽着道。
“别怕,你想想赢烨,他为着救你,正在战场上厮杀呢。”
嘉容低下头去,泪如雨落:“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害怕,我怕他会死,他若死了,我也不愿独活,你不在,我便孤伶伶地死在这里了。”
“我见过他的战力,放心吧,他没那么容易死。你也别轻言生死,不管如何,好歹再见一面,好好等着,他值得你这般等他。”长安明明在劝慰她,却不知为何自己心里十分酸楚。
嘉容听进去了,慢慢止住了泪。
长安道:“银票放好了,别像上次的信一样藏得自己都找不到,也别被人偷了去,到时候你可没地儿哭去。”
“嗯,我记住了。”嘉容乖顺道。
长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乖乖的啊!”
嘉容眼眶中未干的泪水一下子又泛滥起来,不舍道:“你也要保重自己。”
“知道了,走了。”长安转过身,抬手挥了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好远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丫头抽泣的声音,她叹了口气,心下也是黯然。这乱世,几乎每个人都命如漂萍,今日这一别,既是生离,说不定也是死别。
长安原本打算把太瘦和吉祥都安排到长福手底下去做事,谁知她刚到东寓所没一会儿,这两人都自己寻了过来,死活要跟着她一起走。长安言明了此行凶险两人也不曾有分毫犹豫和退缩,她委实扛不住两人的苦苦哀求,便答应带他们一同离开。
打发走这两人之后,长安独自坐在房中,眼眶微微湿润,暗想:看来我长安这辈子做人也不是那么失败嘛!
不久,长福来了。
“安哥,你找我。”他神色匆匆,似是赶时间过来的。
“怎么?晚上还要当差?”长安问。
“是啊,最近陛下勤于政务,有时候整夜都不睡,我们也只能跟着熬。”长福苦着脸道。
长安道:“且忍忍吧,他体力不及你们,必定比你们先熬不住。”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房契,道“待会儿你去甘露殿,把德胜楼的房契带给他,就说李展已腾出掌柜之位,请他另派人手。”
“哦。”长福收了房契。
“我不日就要离京了,此番出去办差的时间应当比上回去兖州更长,要叮嘱你的话我素日里都已经说完了,你小心记着,谨慎当差,特别要以长禄之死为戒,不相干的人少上心为妙。如今你也算是陛下身边得脸的內侍了,少不得会有人给你送礼。收了别人的礼是要给别人办事的,所以全都不收不行,别人觉着你帮不上忙又占着位置,就会想办法把你拉下去,全都收也不行,收了礼如果办不成事,那是要结怨的。你斟酌着收,觉着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可以收,对方地位太高推拒不得的,也可以收,但话要跟对方说清楚,说你会尽力,但不保证能成事,如此即便将来真的不成,他也怨不着你什么。关键的一点,别做于陛下不利的事情,别自作聪明以为能糊弄他,那是找死。若遇着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可向陛下求助,你好歹是他用顺了手的,他未必愿意看着你被人设计着替换掉,所以,该求助的时候求助,不要怂,知道吗?”长福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实在太过老实,长安不想多说到底还是忍不住多说了。
长福点点头,道:“谢谢安哥提点。你此番出去,最多有个三五年,也该回来了吧?”
长安笑道:“不好说,说不定我见着哪处风景好,办完差就在那里安家养老了。”
长福目瞪口呆。
“还有,嘉容你帮我关照一下。那姑娘与你一般,是个实诚人,就是为身份所累,也是可怜。她早晚是要走的,还在这宫里的时候,能看顾着她些你就看顾着些。”长安道。
长福道:“我省得的,你上回去兖州之前,不也叫我看顾她么。其实只要陛下不为难她,她也不难看顾。”
长安点头,道:“你量力而为就行了。好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当差吧。”
长福回到甘露殿,将那张房契交给慕容泓并转述了长安的话。
慕容泓搁下手中的笔,问:“她回来了?”
“是,此刻正在东寓所。”长福答道。
慕容泓侧眸看着桌角的那张房契,想起当日将这房契交给她时的情景,心中愈发痛苦起来。
所以,终究是连来见一面都不愿了么?
“你退下吧,叫褚翔进来。”慕容泓一手撑着额头,长眉微蹙道。
长福见他情绪忽然低落下去,巴不得赶紧开溜,慌忙退出了内殿。
不多时,褚翔进来参见。
慕容泓维持着手撑额头的姿势,问:“龙霜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褚翔禀道:“两百精兵,全都是先帝当年秘密留给您的护卫中的精锐。陛下,龙霜他们这一走,这些年我们暗藏的亲卫有可能暴露不说,身边的得力干将也会损失不少,您是否要再考虑一下?”
慕容泓放下撑着额头的手,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长安此行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容不得丝毫闪失。既龙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你叫她明日一早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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