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恶者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行走,疲惫的“穆间”在前面带路,仿佛用不完体力的小鬼在中间吵闹,而穆澈只是警惕地看着路上吹来的雪花,担心突如其来的陷阱与埋伏。
“我们到了,前面的一座塔就是建在伊苏娜山峰旁的,爬上去就是山峰,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冰山。”“穆间”就算带着黑布也能感知距离的长短。
穆澈扫开眼前飘过的雪花,眯着眼睛透过风尘看见了那个高大灰暗的建筑物。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小鬼也兴奋地跑上前去,逐渐的,零碎的脚印开始追上那粗重的喘息,小鬼和“穆间”擦身而过。但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小鬼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没走几步就开始喊疼,走路也磕磕碰碰。最后倒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手臂,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了动静。
穆澈停住了脚步,瞳孔地震,但不敢上前去扶住那个小鬼,一来他认识这个小鬼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二来,他确实不知道眼前白袍者的真实身份,不过看他的招式,是一个很会用毒的家伙。
“我只是清理了一个障碍,穆澈·迪斯安。”“穆间”扯下自己的黑布,清澈透亮的蓝宝石眼睛却倒映着另一个人的背影。
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语气,不过穆澈没有从他身上找到关于自己的任何认同感。戚绅说过,信仰旮赫韦干的人都是敌人,但穆澈很想补充一句,不信仰旮赫韦干的人不一定都是朋友。
比如眼前这一条毒蛇,他看似温和却张狂地吐着蛇信子,向来者发出死亡邀请。不过穆澈可不怕他,他握紧剑柄,随时准备迎敌。
“你认识我?冒牌穆间?”穆澈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他知道眼前的白袍人只会玩阴的手段。
“嗯……算不上认识。”毒蛇决定把好戏留在后面,这时候他收回蛇信子,回头就把那小鬼的尸体给踢了在一边,背对着穆澈,像是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继续走吧,去往伊苏娜山峰,找到伟大的国王玖衡·纳里密斯。”
穆澈仍旧是握紧剑柄,继续观察着雪花的飘动,跟上了“穆间”的脚步。他路过那具小小尸体的时候,神情中藏不住悲哀。他双眼涣散,迷迷糊糊地透过那层冰雪形成的屏障勉强找到那个令人生厌的背影,他不甘地跟着他,踩出了一串沉闷的脚步声,留下了来者无法抹去的痕迹。
他跟着“穆间”走进了塔里,仰望那走不完的螺旋梯。最后还是打算让那只狡猾的毒蛇走在前面,慢一点没关系,别让自己被咬了才是关键。
这是木制的楼梯,每层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扶手已经被拆掉,只剩下光秃秃的底部支架孤零零地直在一边。穆澈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摸着已经结了一层冰的墙壁,慢悠悠地爬上没有尽头的楼梯。
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塔的墙壁上没有窗户,没有时钟,只有光秃秃的一层冰,与其说是处于危险的边缘,不如说是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如果不是穆澈险些踩空一个阶梯,他也忘记了自己在这座楼梯里走了多久。
看到尽头的时候,穆澈已经无力握紧那把阔剑了,不过“穆间”倒是精力充沛,穆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走过多少次了。
但当穆澈抬眸望去,风雪的尽头只是一个安静的墓碑。
穆澈·迪斯安一直相信这只是个传言。他愣在原地,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而“穆间”只是坐在了墓碑旁,像搂着老朋友一样用一只手挽住了墓碑,他仍旧笑眯眯地看着穆澈,但是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疲惫了。
穆澈往前走着,不敢停留那么一秒钟,但这样持续的走动却让他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快要熬不过这段路程了,他感觉自己的气息逐渐加重,自己的心跳吞噬了最后的理智与情感――他除了浑身血液的冰冷,就什么都没感受到了。
他还是摘下兜帽,恭恭敬敬地半跪在地,悄声低语:“至高无上的七古国王玖衡·纳里密斯殿下。”
“穆间”摸了摸墓碑,亲吻那块冰冷的石头,接着转头对穆澈说:“亲爱的穆澈,不必要那么生疏。”
他们在风雪中对视,一个搂着墓碑的疯子,一个相信国王仍活着的傻子。所有的事情竟然在这个山峰上找到了解决的答案,穆澈站起身来,向国王讨要礼物,“穆间”也站起来,为玖衡的尊严堵上了性命。
雪又大了一点,呼啸着的风尘讲述着未讲完的故事,如同安眠曲一般哄骗着两人进入睡梦。不过,穆澈可没有那种想法,他向来是只看得清目标的。至于“穆间”,他就是讲故事的那阵讨人厌的风尘。
在肉眼可见范围内的最后一片雪花落地之前,“穆间”率先发出攻击,他挡住那尊墓碑,回身之时迅速挥动白袍加长的袖子。穆澈立刻挡住了毒蛇飞过来的银针,在他下一次挥袖子之前迅速转点到墓碑的右侧――他不能逃跑,因为他心里清楚:一旦离开就没有了攻击的可能。
毒蛇并没有猛烈进攻,他带着悲伤的神情像个机器一般挥舞袖子,仿佛每一次攻击都带着绝望与哀愁。他太疲惫了。
穆澈自然地推进距离,尽量躲避飞过来的看不清数量的银针,它们在大雪飞舞的天气之下,躲避在雪花的中央,在细小的尖端发出致命的信号。
“穆间”累极了,他仿佛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斗争,仿佛看淡了所有的危险。他的眼里还剩多少人类该有的东西?穆澈看不清那抹宝蓝色的深海,尽管那卷黑浪早已把控制他的人吞噬,但他还是担忧那被排斥在外的情感突然反噬进他的脑海。
“穆间”的确是付上了一生,堵上了全部,但是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做呢?穆澈无法知道答案,他在漫漫海水中压住了那叠翻起的波浪,举着阔剑劈开风雪,不愿再用博弈去猜测眼前苟且之人难过的心事。
他义无反顾地举着阔剑前进,迎面被针刺中了胸口,不过他丝毫不在意那一点多余的伤痛,对未来视死如归。但“穆间”却好似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突然开始颤抖,心神不宁,捂住自己的脖子挣扎着倒地。他看着翻过来的云浪和漫天雪尘,感到难以形容的窒息。他袖子里的银针全部洒落,掉进了难以找回的雪地里。“穆间”看着穆澈缓缓走近,看见了反着光的阔剑剑刃――他看见了自己慌张的神色,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挣扎的余地,他痛苦地流下了不曾后悔的泪。
“殿下……”他看见穆澈举起了阔剑,索性闭上眼微笑着等待自己人生的走马灯。
但“穆间”没有如愿。他在黑暗中听见了石头被劈开的声音,明白一切的他猛地睁眼,恍惚间咬伤了自己的下唇。
“穆间”看着那白色的背影再次手起剑落,而穆澈也非常明白自己死期将至,他用剩余的力气再次砍断玖衡那简陋的墓碑后,便再也撑不住毒素的蔓延,握着剑直直地倒在了柔软的雪地上。
穆澈感到天旋地转,所有的事物都倒装着发生。他看见了戚绅和那尊在草原上的墓碑,整个世界里只有白光亮起,周围一片黑暗,仿佛有个人引着他前进。他侧耳倾听,周围是涓涓细流,还有一些陌生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大概是二十年前的鹿先生,不过声音好像故意被压低了,把满满的苦痛倾倒进无法容载的大脑……
雪花漫天,风势愈烈,白雾渐起。他再也抬不起眼皮,没有能力活动一根手指。穆澈觉得这样的姿势很难受,却无法控制自己转身。我大概是死了,他悄悄地想。
于是,在大雪之下,又有一个七古人倒在了冰山。但是死去之后,他胸前的七古国徽仍闪着耀眼的光芒。“我身为一个七古人,死在了国王的膝下,真是,难得的荣耀……”穆澈在看不见的黑夜之中,微笑着悄声低语。
安静的死亡之后,冰雪上另一个活着的人类却泪流满面。“穆间”感受到下唇血液的流动,但忘记了如何抹开那点红色。
“殿下……殿下……”他哭诉着,委屈地靠近那块七零八落的墓碑。他哀怨着,抱紧了他心里最后的一点念想。
他在冰雪之上捡起了穆澈的阔剑,打算融化掉自己的身躯。
但他下不去手,他害怕死亡,害怕痛苦,他是那么畏惧,毕竟,他可不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于是,他失望地把阔剑从山峰上丢了下去,结束了这把剑血腥的一生。
而穆澈在黑夜中行走,总算看见了尽头的白光。他并不打算冲刺过去,因为,他已经死了,可以浪费无数的时间。他逛过黑暗,看见戚绅那张时而笑眯眯时而凶巴巴的脸,还有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倒影。自由的飞鸟拿走了他所剩无几的灵魂,不过穆澈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触摸了白光。
被梦境构造的黑暗世界开始崩坏,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一片又一片的美好场景变成零散的碎片。于是他想要逃跑,却找不到出去的路。他索性又开始狂奔,迈开双腿逃命。奔跑时,他感觉自己的背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从身后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又烧又痒,他停住步伐抓挠后背,却望见了身后崩碎的乐章。他认命似的留在原地,知道了自己没有了去往天堂的权力。
他猛地从黑暗中惊醒,咳出了一滩黑色的血液。他弓着身子剧烈咳嗽,用手捧着雪往自己的脸上埋,不幸的是,冰冷并不能给他舒适。他只是看着自己胸口上的银针掉在了地上,他想要去触摸那份不自然的新生,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声音。
“穆间”抱住墓碑已经睡着了,金黄色头发上沾满了融雪,他的眼泪也已经干涸,嘴角的血被冻凝固在了脸上。
急促的声音――
他顿时感觉地面凹陷,因为所有的雪都在这场斗争中付出了自己的冷漠!积雪开始滑坡,从那一小片的厚重开始连锁,逐渐凝固在了一起。等等,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热?!穆澈摸了摸滚烫的后背,却摸到了整片温暖的羽毛,他惊讶地回头,看见了那白鸽般的翅膀在背后舒展开来。他还来不及去欣赏这美丽的新生,就又摸了摸那片雪地,这是……一个温度!可是,怎么会?!
表层雪受到高温迅速融化,雪水悄无声息流下山峰,迅速渗入到了积雪和那弯弯曲曲的坡道之间――穆澈感觉脚下一松,他顾不得自己身后那份来路不明的重量,赶紧去扶起了睡着的“穆间”。结果他抱住的人只是歪了歪脖子,没有了任何动静。
“你开什么玩笑?!”穆澈恨不得往他的鼻梁骨捶上两拳,他感觉积雪正在融化,如果不快点离开的话,他可能会陷进这片厚重的积雪里。但他已经来不及往塔里钻了,只能把“穆间”抱起来,尝试用自己的翅膀飞起来。
笨拙的白鸽振翅欲飞,却低估了高空的风流,他被漫雪迷住了眼睛,找不到下落的方向。他尝试在下面的一块空地上落下,于是很顺利地保持住了最基本的平衡。他感觉风在无情地灌入他的耳朵,雪像清扫客人一般催促着他离开。他最后还是达到了他心中的目标,落在了那片空地上,但是那片空地上的雪早已经全部连成一片,只差一个爆发点,于是――雪崩开始了。
强烈的气流吹散了他的金发,迷住了他的宝蓝色瞳孔,他感觉眼前一片白雾,无处遁藏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抱着“穆间”,在光溜溜的石柱上打滑,不精通飞行的他笨拙地从空地上摔了下去,他只能裹紧翅膀,把“穆间”死死地抱住,任凭着尖锐的石头刺入他的翅膀和后背,他也绝不放开。
他们像一个球一样滚下山,穆澈的大脑不允许他做出多余的举动,只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份疼痛和伤口的出现。他的大脑轰鸣,一切的冰冷在死亡面前已经微不足道,他没来得及探究这份新生的美好,就被现实重重地抛掷在地。
他知道来自上空的危险。终于挨到了一处比较平缓的陆地,他挣扎着想要飞行,但握住“穆间”的肩膀后,还没来得及放松眼前的颠倒,翅膀的骨头咔得一声就断了。他痛苦地哀嚎着,仍旧不放开“穆间”,眼看着雪崩来临,他的腿却像扎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他们被雪崩掩埋,就算是最后死亡的挣扎,穆澈也绝不会放开那酷似自己父亲的陌生人――原因?那就是戚绅教会他的善良。他不能够让一个无辜人跟着雪崩受罪,况且,他也不知道这场雪崩是不是因为他而造成。
他在模糊的意识中听见了马车夫的叫声、铁匠喊到“快跑”以及人摔倒的声音,最后就是一片虚无。
他感觉了雪埋葬了他的听觉,在咕噜咕噜的雪声中,穆澈找不到自己的生命是否还存活于世界。他抱住“穆间”僵硬的身体,用羽毛为他取暖。他不知道是滚了多少圈,他只感觉自己体力不足以支撑他再次睁眼。
“穆间……”他的话语被打断,他的视觉被掩盖,他的耳膜被冲破,他的鼻腔被冻坏。
“哈……穆间!”他挣扎着探出头,却望见了他一开始找的第七个伙伴,他的琥珀色眼睛闪躲着,拼了命地往山洞跑。最后还是赛不过时间,输在了洞口边上。
“穆间……”他最后还是抱住那冰冷的身躯,露出了孩子的悲伤,他多想去依靠他的父亲。可是戚绅说过,不要尝试去依靠任何人。
任何人?穆澈死死地护住那张与他相似的脸,我根本找不到人去依靠。
无法思考的寒冷里,穆澈竟然昏昏沉沉地同“穆间”一般睡去了。
这就是震惊齐尔纳大陆的冰山雪崩,它被烙印在了旮赫韦干的云历历史上,世人不为它的发生哀悼受难人,只是谣传说是玖衡·纳里密斯的报复。
风暴平息之后,大陆被深深地震撼,风雪卧在了山麓。穆澈吃力挖开他上面的雪,却找不到“穆间”了,他感觉脑子还是痛得要命,甚至无法去感知自己的呼吸。他看着前面的赶来看热闹的里尔赫斯人,竟然发出了一声长久以来被憋在心里的笑声,他误以为这是人民的救助,所以放下了所有的疑虑,终于真正地耗尽全部体力,向着不敢靠近的人们伸出了渴求的手,在眼皮合上的之前,他看见了一个拿着锯子的农民向他走来,并吆喝着自己的同伴。
“谢……谢谢。”他如愿闭上双眼,满足地微笑着。却听见了那压着嗓子的令人寒心的窃笑:
“七古人,果然有翅膀吧!赶紧过来,砍了做成标本能卖好多钱呢!”
稀碎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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