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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也算是没有辜负这座西南小城多雨的溽暑酷夏,那时常阴沉着灰暗昏黄的天,人们不用妆容多做强调就泛着油光的脸,还有肉眼可见被汗水浸满叫人心慌的热,把片子里要的压抑、愤懑的氛围呈现的淋漓尽致。

  白露刚过了没有几天,剧组就一点儿波折也没有的如期准备好杀青了。

  排的最后一个镜头也是影片最后一个长镜头——拥挤又凌乱的客厅里狼藉一片,过眼所及处全都是残缺的物件。镜头扫的不急不缓,因而那些物件儿上还没干透的,斑驳的鲜血那浓稠又热烈的红还是能叫眼尖的人心中一凛。

  颤抖过后,注意力随着镜头踉踉跄跄的追过去,绕过不当不正倚靠着沙发支棱着的折叠桌,再跳过被拖拽出来又推翻在地的简易沙发,还有因为拖拽而移位凸凹不平的塑料地革及其上散乱的枕头被褥什么的,在沙发和发霉的墙壁间那个狭小又突兀的夹角里,赫然塞着一个人。

  那人蜷缩着,抱头含胸,瘦弱极了,仿佛是特意镶嵌在这个角里的一个人形装饰,看不清面貌,也好似没有呼吸一般平静。沙发的布面扯烂了,里面劣质的泡沫散出来许多,有些黏在这人的胸口,一丝起伏也没有。

  镜头谨慎的向那儿靠过去,几乎要触碰到的时候,那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吸声,好像是溺水的人几近窒息,突然破开水面回归人间那种恨不得把肺挤出来的急迫的呼吸——她动了。

  那人小心翼翼的漏出了一双眼睛,通红肿胀,瞪的滚圆,惊惶的打量了出来。她全身上下只有胸腔因为急促的呼吸起伏的近乎于奢侈,其他连发抖都谨慎到微极。过了有一会儿,空气里没有什么看不见的危险袭来,呼吸终于慢慢平缓下来,她才松开紧缩成一团的四肢。

  “嘶……”

  动了这一下,人就彻底回到了这个恍如暗无天日的现实世界,疼痛在她浑身上下遍布的各色伤口上贪婪的撕咬,即便没有她小声呻吟提醒,也好像能通过视线传染到观者身上。

  客厅拥挤逼仄,四面无窗,视野里旁边杂乱无章的开着两三扇门,也不知并且叫人不好奇都通向什么房间,只是通过它们,外界的光与声才得以来到这里。光是暗淡的光,望一眼便知道外面的天阴着,应该是在酝酿憋闷着无边怒火,不能轻易善了。蝉更是不要命了一般在嘶喊。

  里里外外,都没什么意思。

  “呵。”疼痛倒叫她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还能没趣的笑一声出来,然后信手抹了把脸。她的大半张脸都被打肿了,这动作叫她再一阵龇牙咧嘴,深呼吸了两口缓了一缓,眼睛在一地狼藉上扫了一圈,长吐了口气,脸上抽搐着把两个已经不对称的嘴角提了一提,伸出只手,撑起身来开始收拾。

  镜头飘乎乎追着她,她的腿脚跛着,一瘸一拐的,但动作尚算麻利,足见家务做得是极顺手的。

  客厅的东西扔了满地,锅碗杯筷,扫把剪刀,碎了的针线盒,缺个口子的烟灰缸,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什么的,还有些旧旧的衣服鞋袜,内衣内裤什么的。看得出来,这客厅是全家的活动空间,也是这个女孩的生活空间,她的各种私人物品也全都堆在这里。

  她熟练的收拾归置,对自己的东西也没什么偏好,手头有什么就处理什么,突然一个弯腰间捡起来个破旧的灰黑色旅行袋,这个麻木的家务机器停顿了下,盯着旅行袋出神的看了会儿,突然脸上换上了另一股坚定的神色。她咬了咬嘴唇,触到伤口又嘶了一声,这疼痛似乎格外尖锐,一下子破开了她眼中的呆滞,她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拉开旅行袋,没头没脑的,看见自己的东西就往里塞。

  这样动起来,她似乎忘了该轻手轻脚,在客厅弄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同蝉鸣交和起来。但除此之外,房子里再没其他声音,也没别人出面来喝止咒骂她。

  她的东西并不多,但被扔的到处都是,她像只苍蝇一样转来转去的收拾,动作越来越慢,手脚也越来越软,蹲在地上去抽一件压在沙发下的汗衫的时候终于不堪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把一直挎在臂弯里的旅行袋也顺手扔在了地上。

  良久,她像是忘了自己之前想做什么,归拢了下头发,站起身,又开始收拾屋子。把地革抚平,沙发归位,桌子摆好……忙活了会儿,屋子里大体有了样子。她在沙发前呆呆的站了会儿,跨过一地细碎,走到洗手台前,像是想要先整理下自己。

  出于节俭的习惯,水流只开了小小细弱的一条,掬了会儿才掬起一小捧,泼在脸上,却不急着洗,任水流着,她躬着腰,踮起脚,贴近了去看自己镜子里的脸。

  镜子里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想来任谁都认不出来到底姓甚名谁,她苦笑了一声——明天还要上班,她得自己想办法找个借口跟同事们圆过去。同事们倒是无所谓,多少也习惯了,有问也不过是八卦而已。可打成这个样子,明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去促销的,不促销收入就少,收入少就有人会不高兴,不高兴就有可能是下一顿暴打。

  一个如同前世般久远的,学生时代学过的词语焦躁的在她舌尖跳动——

  “唾面自干。”她操着沙哑的嗓音低低将词生挤了出来,又觉得相当陌生,不解其意。于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想要碰一碰自己的脸。

  “嘶……”

  对着镜子掌握不好距离,她的手指戳的重了些,换来长长痛呼,肿胀的脸颊又渗出血丝来。

  不过她显然对疼痛耐性十足,并没有放下手,手指沿着脸的轮廓向下探索,拨开乱发,来到颈项。

  屋子里光线很差,刚刚她又一团混乱没有重点,现在呈到镜中,才叫人跟着她一起发现她脖子上青肿酱紫的一圈痕迹,显然是曾有人紧紧的,狠狠的掐在她咽喉上,并且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才能留下这样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眼神瞬间惊惶,眼白微微上翻,呼吸重又急促了起来,就像是……就像是重又被人扼住喉咙,一开始是疼痛,慢慢缺氧,渐渐感觉不到与四肢五脏的联系,只有砰砰砰的心跳在脑中愈来愈重,似要冲破耳膜进而濒死……

  哗啦……

  她挥手打在水龙头上,终止了回味,再一次跳起来,冲向旅行袋,把四散的物件不要命的往里塞。

  塞着塞着,这劲头再一次濒临破散,她的动作又慢下来,犹豫的对着手里的旅行袋皱眉头。

  墙壁上老式的挂钟咔嗒一声,钟表这种东西老了,也不管自己贵贱,一视同仁的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有一次她挨揍,就是因为这钟停了……想到这里,她再一次振奋起来,继续往里塞……

  如此反复了几次,到底是没有几样东西,没什么借口好犹豫了。

  只是这旅行袋只是多年前不知道什么赠送的款,不大,她塞得又没什么章法,最后一双拖鞋怎么也塞不进去。但这拖鞋仿佛就是她的命根子,不带走不行。

  来回搏斗了几回,她终于放弃。

  砰的一声,旅行袋掉在地上。

  再砰的一声,她整个人也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上,眼睛里一丝光也没有。

  就在事情几乎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啪嗒啪嗒从里面的屋子跑出来一个小男孩,抱着个粗糙的招财猫存钱罐,跑到她的跟前,像是有些怕这幅鬼样子的她,把罐子扔到了她的怀里。他没有当时走,后退了几步,伸着脖子小心去看她的脸。

  她只是出于本能接了,用上一会儿反应了下,没从燥热疼痛的脑子里整理出个所以然,眼睛似乎动了两下,还是一脸呆滞,伸手把存钱罐往男孩儿那边送了送。

  “妈!”男孩儿偏过头,对着里面的屋子喊了声。

  “你走吧。”屋子里传来一个干涩苍白的女声。

  走?她惊了下,眼睛闪了闪,手没拿稳,存钱罐掉在地上,啪嚓一声碎了。里面的硬币角币撒了一地,还飘出来几张红红百元大钞,应该是刚塞进去的。

  里面的声音叹了口气,没有露面,继续说:“宝儿年纪还小,他爸不能出事,家里不能死人!我身上就这些钱,多少是点意思,你快走吧!”

  死!窒息的惊恐又重回她的记忆,她再次抓紧旅行袋,把地上的钱三把两把抓起来塞进旅行袋,无意识的把掉在地上的拖鞋也攥在手里一只,没有说话,逃一样的往外跑,也说不上是逃离伤害还是逃离软弱的自己。

  可惜跑到门口时被地上什么绊了一下,脸拍在冰冷的门板上,她的脚步又迈不动了。

  啪,她就着手里的拖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声音大的摄像的手差点抖了下,她终于哇的一声嚎啕着哭了出来。

  男孩儿挖了挖耳朵,没有安慰她的意愿,只是小声念叨了句:“我爸快回来了。”

  这句没什么的话终于送了她最后一程,她拉开门,一边嚎啕着,一边头也不回的跑了。

  镜头摇摇晃晃对着门洞,老房子,一梯两户,局促的公共空间塞了各自的垃圾,豁牙露齿的水泥楼梯诉说着岁月的破败,像现在,也像未来。

  “CUT,”导演喊了一声,顿了下,“这条过了。繁花似锦,杀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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