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错失
回去的路上，李思雨自顾自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上车时，关小唐照例伸出手搀扶她，被她一把拍开了。
王子茹的话还在她脑中回响，那声音像一柄温柔而锋利的刀，划开了高阳混沌的政局，露出了背后隐晦的真相。
她自以为计划缜密，又是打着护国勤王的名号，名正言顺，信心满满地跑来重华，找王子茹兴师问罪，却原来，在人家眼中，自己只是个可笑的，上不了台面的牵线木偶。
如果不是在紧要关头，识别出关小唐的真正身份，阻止了太子一党将王子茹灭口的阴谋……
王子茹甚至都不屑于提示她，当年的真相……
太子哥哥……
李思雨想到这个人，心就难受得揪成一团，喘不过气。
她出身皇族旁支，当年为了支持潘勇的政变，整族人都死在那个凄冷雨夜，他们不愿做要挟潘勇的人质，又不愿招供，情愿自杀，以身殉道，潘勇上位之后，感其族人之功，收养了唯一幸存的女童，赐名思雨，封为郡主，意为永志不忘那个被李氏族人的血染红的雨夜。
李思雨自小长在宫中，独享来自皇帝和太子的双份荣宠，贵不可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无数吹捧中长大，活得张扬而自我，从未经历任何坎坷困境。
陈一鸣是她遇到的第一道坎儿。
那是一场美丽的“劫”，也是种全新的情感体验。
她第一次这样挂念一个人，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担心他在家里被继母刁难暗算，担心他在东宫幕僚中受排挤，担心他又在哪个自己看不到的角落委屈求全，谨小慎微地生存……
可当她意识到那一切就是爱情时，已经太迟了。
她一直以陈一鸣的主人自居，借口所有的情愫都是出于同情和责任，她一直享受着“拯救者”的优越感，自诩为陈一鸣生命里的光，或许曾经是吧，可比起这束光带来的微薄暖意，随之而来的明枪暗箭，冷嘲暗讽，才是陈一鸣的日常。
她一直看不上陈一鸣战战兢兢的样子，觉得他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束缚着，时刻拘谨，呆板，无趣，可她从没想过，是谁给他套上了绳索，如此惊才绝艳的陈一鸣，为何甘心被束缚在东宫的一角，郁郁不得志呢？
王子茹的话终于让她明白，原来这一切，全是因为她自己。
陈一鸣表面上在东宫怀才不遇，实际上，他才是太子真正的智囊之一，也是一枚最重要，最灵活的棋子，太子刻意冷淡他，放任其他幕僚们孤立他，各方势力拉拢他，正是准备好的一手闲棋冷子，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关键时刻出手，一击毙命。
可怜这颗棋子，竟然中途爱上了一位看上去单纯果敢的郡主，竟然想要反抗自己的命运，想要保全身陷局中的她……
想着想着，一串冷泪无声地从李思雨脸颊划过。
她想象着陈一鸣当年在太子眼皮底下，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经营谋划，拼命让她远离权利斗争的漩涡，两边做小伏低，受尽世人冷言冷语；又是如何被这官场乱局折磨地身心俱疲，心灰意冷，了无生趣……
这些陈一鸣从未对她提起，太子城府极深，又生性多疑，保持“一无所知”的状态，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之后的一切都不难想象。
陈一鸣一边做刁蛮郡主暗中的仰慕者，一边尽心辅佐太子谋划大局，两头努力，维持这层脆弱的“皇室兄妹情”，本来也算相安无事，偏偏方展一党借商道之机起势，实力大增，逼得太子只得暂时韬光养晦，从长计议。为了成功让太子党隐于幕后，这个耐着性子，精心养了二十多年的“郡主妹妹”，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这是陈一鸣最不想看到的一步棋。
太子已经察觉了他和李思雨的关系，用这个把柄拿捏陈一鸣，他只能反过来劝李思雨，可怀疑的种子早已播下，阴谋环环相扣，棋局中每个人都被它裹挟着向前，停不下来了……
终于，在李思雨厉声推开他的那一刻，陈一鸣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碎了。
虽出身官宦世家，陈一鸣却因生母早逝，成了家中最不得宠的孩子，空有长子的位分，可阖家上下，除了一个独眼的老管家，没人真心待他。
对别的世家子来说，官场不顺，大不了辞官回家，照样逍遥度日，可对于他这种没有家族靠山的年轻人，对于一颗知道得太多，能力强，又不肯听话的棋子而言，辞官，就意味着死……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这些陈一鸣都知道……
李思雨在心中自嘲，可笑她当初听了太子哥哥的“建议”，还觉得放陈一鸣去重华也挺好，说不定将来能做一颗埋得最深的暗钉……她还蠢得出面去求王子茹收留陈一鸣，说是欠她一个人情……
太子绝不会放陈一鸣活着离开他的势力范围……是自己，亲手推开了陈一鸣，把他推上了绝路。
她还做了什么？
对了，她还顺着太子的话，让整日缠着自己的关小唐替自己出面，在边境处的离江江畔，为陈一鸣践行，她嘴上说想让陈一鸣认清自己的身份，断了念想，但其实，从心底里，她在期待陈一鸣吃醋，期待陈一鸣因为危机感振作起来，重新回到她身边，做回从前那个乖巧的宠物……
一切正中太子下怀。
按原定计划，陈一鸣会死在边境处，责任刚好推给重华国，既除掉了陈一鸣，又挑拨了王子茹和李思雨的关系，顺利的话，还可以借这次机会，重新逼王子茹谈判，增加他自己在商道利益分成中的份额。
从里到外，她被太子看透了。
关小唐是太子的人，陈一鸣是太子心腹之一，他怎能不知？！
他是用什么心情，喝下那杯关小唐递上的酒？
李思雨不敢想。
在有限的人生经验中，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绝望……
陈一鸣拼尽全力，还是救不了心爱的姑娘，眼睁睁看她成为权力的牺牲品，甚至，至死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提醒她身处危险之中，最后，那姑娘还把他当成累赘，想把他赶得远远的，太子借关小唐的手，用那一杯酒警告他，想保全爱人，就永远闭上嘴……
机关算尽，这竟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终于喝下酒，认命了……
泪水滴在交叠的手背上，在这场错位的关系里，他们两个一败涂地，陈一鸣爱错了她，而她，爱错了自己。
一开始的“英雄救美”只是个意外，她其实从没想过要为陈一鸣付出些什么。
她习惯于将别人的一切好感，视为理所当然，在陈一鸣这里也不该有什么例外。
可这次离江之行，刷新了她的认知。
他皱着眉对王子茹生气的样子，王子茹拉住他的衣领亲上去时，他呆愣在原地，满脸通红的样子，被同僚们围起来玩闹打趣的样子……
这些全部是她未曾见过的陈一鸣。
现在的陈一鸣，对周围人一副毫无防备的坦然模样，那是一种被充分信任，被小心呵护，浸泡在安全感中自然流露的放松。
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如此气宇轩昂，襟怀坦荡，光采照人……
现在想想，恐怕王子茹从当年在离江偶遇她和陈一鸣时，就惦记上了……
回想临行前……
陈一鸣越过人群，平静地和她对视，片刻后，遥遥向她施躬身礼，“恭送郡主殿下，山遥路远，一路平安。”
接着利落的翻身上马，骑远了。
一次都没有回头。
李思雨抬头苦笑一声，泪痕滑进了衣领中，难怪王子茹会约在离江风波亭，一切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她这是代替陈一鸣，跟高阳国的过往做诀别。
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牵挂。
她这一趟，输的什么都不剩了……
李思雨攥紧胸口，颤抖压抑的呼吸声吓坏了一旁的侍女，她赶忙凑到李思雨身边，听到她口中重复呢喃着：
“他不会再叫我思雨了……”
一声呜咽，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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