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阿南（三）
车停了下来，阿南被人一脚踹了出去，他一头撞在坚硬的岩石上，头昏眼花好一会儿起不来，就在他挣扎的这几秒钟里，暴露在正午阳光下的皮肤仿佛炸开了花，特别是被囊肿顶开的后背，皮肤已经被撑薄，覆盖的衣物也难完全抵挡紫外线的侵蚀，，一颗颗血泡逐渐接连涨大，接着“啵”的一声，溅射出浓水。
“啊啊啊——”
在疼痛和恐惧的刺激下，阿南终于缓过劲来，他手脚并用往车上爬，头领提溜着他的脖子，将他摔了出来，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干什么？”头领问。
阿南眯着眼，夹着肩，他试图把自己缩小一点，好完全躲在头领的阴影里，他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去拿武器……”
“拿武器？看来我不得不提醒你，”头领慢条斯理地把阿南的头转向四周，“那天，就是这个人，自告奋勇说自己眼神好，抢下了火炮手的位置，结果嘛……”
头领的手一推，阿南的脸结结实实地扎进了炙热的沙子里，他刚想起身，脸上被重重地踩了一脚，头再次被摁进沙子里：“你知道吗，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任务目标！要是那天你哪怕命中一颗，把他撕成了碎片，我们也不用在这鬼地方熬这么久！”
阿南无法反驳，就在他快要窒息的那一刻，那只脚终于离开了他的脸，阿南赶忙爬起来，沙子呛进了喉管，他不得不承受着身体里和皮肤上的双重刺痛。
阿南忍不住腹诽：我哥哥可是boss的救命恩人！
他自然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能在内心中无力地呐喊。
最终，头领大发善心地扔给他一把枪，他们很久以前自制的土枪。
阿南低头看了眼手里这把枪管还缠着布条的铁丝的枪，又瞄了眼几乎人人手中都紧握着的新武器，默默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算是走运，这里确实有一处房子。
坍塌了大半屋顶的建筑物就静静伫立在断崖边缘，周围散落着巨大的石块，这些石块像是某些厚重墙体的碎片，即便已经碎裂得成了几块，也足有一辆车那么长，它们交错着堆叠在一起，被阳光晒得发白，犹如架起的一条嶙峋崎岖的桥。
一个被遗弃的车斗就停放在一边，他们上去查看了一下，除了一些破布以外，就剩下些罐头空壳，看起来像是刚开不久，还留有食物的残汁，这令头领非常欣喜，迫不及待地要求所有人向着那栋建筑物进攻。
枪声猝不及防地在山谷中回响，阿南下意识地抱住枪蹲下身，他紧张地张望着，突然意识到这里太开阔了，两边是陡峭的山崖，如果从山崖上往下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将一览无遗。
他刚想开口提示，前面有人大笑了出来，原来是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帮派成员已然按捺不住内心跃跃欲试的兴奋，争先试了试武器的火力。
“快看，阿南那个胆小鬼！”
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南，一时间，快活的笑声在空气里蔓延。
阿南僵硬着爬起来，队伍已经离他很远了，人影在石块间跳跃着，他们向着目标方向前进，头领下达了几句简单的指示，队伍分散了一些，看着是要循序进入。
被刺痛了的眼球跳动着警告阿南，他赶忙低下头，眼睛一花，竟一头栽进了石头缝。
“怎么回事？”
听到身后的惨叫，队伍停了下来，头领端起武器，警惕地瞄了瞄。
一个摇摇欲坠的声音从石缝间哆哆嗦嗦地传了出来：“是、是我……我、我被卡住了。”
一听是阿南，队伍里再次爆发出哄笑，头领干脆地别过头，他们一步步向建筑物靠近，没人再理会这个废物。
侥幸被石块的阴影覆盖住的阿南，皮肤上开裂的趋势暂时被止住了，土枪就挂在一块石尖上，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一股诡异的热量正抵在脖子上，那是一把他从未见过的武器，弹射出跳动的蓝色的火焰。
阿南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对上一双眼睛。
黑色的。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儿！
阿南瞪大了眼睛，抖若筛糠，尖叫戛然而止在胸腔，只因他从那双深不见的黑色瞳孔中读出了威胁。
黑发黑眼的青年挂在耳朵上的通讯器滋啦作响，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我们看到他们已经有人进去了，三个……四个……”
这声声报数飘入阿南耳中，犹如倒计时的丧钟，他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结局已然注定，时间变得漫长，几个呼吸后，巨响几乎震碎了他的耳朵，强烈的冲击袭来，无数碎石裹挟着热浪滚落，眼看就要砸中自己了，阿南却被刚刚的爆炸吓住了，呆若木鸡。
诺克托眼疾手快地把他拉进了巨石下的空腔里，阿南愣了许久，才喃喃着发问：“发、发生了什么？”
猎猎作响的浓焰里，惨叫声不绝于耳，阿南晃了晃神，猛地清醒了，扑出身去摸枪，可他哪是诺克托的对手，胸椎传来剧痛，他被诺克托一肘抵在地上，血沫子从喉头咳了出来。
“不要乱动，你不会有事的。”
冰冷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诺克托捡起枪，跃身而出，他一步步踏在石板上，走近尚在翻滚的幸存者，帮他们结束痛苦。
“不——”通讯器里传来莉娅的尖叫，“不要这样！他们还活着！”
“俘虏已经有一个了，”诺克托回答道，“他们也活不久的。”
通讯器里只剩下静默，诺克托往前走了几步，他扔掉手里的土枪，重新从地上捡起一把更精良的武器，型号不算新，但武器却很新，不像是流通在核区的装备。
他转动枪身，扳机背后凸起的一串编号果然被人刻意磨掉了，他心下了然。眼角突然瞄到一丝反光，他敏捷地跳开，刚刚站立的位置绽出一串弹坑。
“在你的右斜前方45度，有个三角形石头下面！”
莉娅准确地报出了位置。
诺克托几个错落的跳跃就冲到了对方身后，战斗毫无悬念地结束了。
干燥的风刮过山谷，莉娅缓缓从灌木丛中起身，伏地太久的四肢有些僵硬，脚下干枯的植物，随着她的脚步，与身体里的骨头一起发出“咯吱”的响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不断地下坠。
白晃晃的太阳就挂在天上，烤得她面颊发烫，莉娅喃喃着：“不该是这样……”
她是提出那个计划，是因为她见过城市里对建筑物的定向爆破，在她的认知里，爆炸难道不该是完全可控的吗？
“为什么？”莉娅不解，“伊戈尔说过，他可以做到！我们不是只要把这些人暂时困住，把他们武器缴走就可以了吗？”
那栋发电机厂紧剩的建筑只有一扇门和少量的窗户可以出入，在她的设想里，只要把窗户和门口封住，把这群人暂时困住、获取到一些情报就好了。
“莉娅，”诺克托叹了口气，“伊戈尔从来没有说过。”
“伊戈尔！伊戈尔！”莉娅在通讯器里喊着，耳机里传来几声电流的“刺啦”声，她迟迟唤不来伊戈尔的回应，她转身扑倒通讯器前，疯狂地摇动着手柄。
“伊戈尔！伊戈尔！你说话啊！”
“你难道以为，爆炸不会死人吗？”
诺克托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古怪。
这句话刺到了她的痛处，莉娅停顿了片刻，随即愤怒地大声地说：“我当然知道爆炸会死人，我爸爸就是这样死掉的！但我没有资格去裁决他人的生命！我不想这样做！”
诺克托轻轻笑了。
“你是真的不想吗？其实你害怕的是……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你而来，你回去以后无法向那个人解释吧？”
莉娅紧抿住嘴唇，通讯器里，诺克托继续说道：“如果只有少数人死掉或者受伤，便可以说成是一场意外、你没有想过会这样。”
“不……”
莉娅想要开口解释，但却搜刮不出词句来，显然诺克托说中了她的心思，可并不完全是这样！
她有想过万一这些人是受阿尔曼所托来寻找她，可她见过安德烈的伤情，她同样害怕这群穷凶极恶之徒会伤害到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获取对方的真实目的呢？
诺克托亦步亦趋地走向先前藏身的石缝，对通讯器那头的莉娅说：“可要是这些人都死了，就算他们是来带你回家的，你也担心，最终会因为我的阻拦而回不去，不是吗？所以，在你的设想里，对一部分人造成伤亡，但剩下的人，又不至于对你构成威胁，这才是最完美的。”
莉娅浑身发抖。
他说的没错。
她想要知道对方是不是来找她的，她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她想要在诺克托不肯放手的情况下还能找到通向回家之路的依仗。
“那我又有什么错？”眼泪不自觉地涌出，莉娅颤抖嘴唇，胸口止不住地起伏，“我为什么要为你口中的所谓未来负责？这是我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人生！你凭什么这么断言！你凭什么？”
“不……是我想得太理想。”
他以为的莉娅，和真实的莉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本以为有机会道明真相，她就会天然地站在他的那一方，因为她是他们的“女神”，是战斗中的精神指引，她是一切的导火索，她天然的就应该拥有反抗星船的精神。
诺克托站在巨大的岩石上，俯瞰着瑟瑟发抖的阿南。
匍匐在地的阿南艰难地侧过头，阳光被诺克托的身影遮挡，阿南犹如看到了死神一般，惊惧地嚎叫了起来。
抹掉编号的武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帮派。
他回想了一下遍地畸形的残肢，看到眼前顶着巨大肿瘤浑身不正常爆皮的男性，意识到健康的人类在核区应该也会是相当宝贵的可流通财富，那为什么要对没有武器的安德烈痛下杀手？
一切不言而喻。
他确实错了，甚至或许在伊迪希斯家族心目中，莉娅的重要性或许还不如他自己？
诺克托一把拧起他的衣领，把通讯器摁在阿南脸颊上。
“说吧，你们在找什么？”
明明是没有没有感情的问句，在阿南听来却仿佛死神收割亡灵的祷言，恐惧从脚底开始蔓延，他语无伦次地“哇哇”大叫了起来。
“告诉她，”冰冷的枪口抵在阿南眉心上，诺克托一字一句，“你们，在找什么？”
死亡的阴影让阿南暂时拥有了冷静，他磕磕绊绊地说：“找、找……”
他看了眼这个男人，黑发黑眼，话又咽了回去，一时不知该说真话还是假话，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就在阿南短暂犹豫的瞬间，子弹擦过他的头皮，在石头上炸响，阿南再也顾不上斟酌什么话语，他忙不迭地大喊：“找一个黑发黑眼的男人！尸体也可以！
“他们说只要找到他，就会给我们很多武器和食物！”
“他们？”
“boss！几个头领！”阿南哆嗦着，涕泪横流，细长的脖子缩得几乎快看不见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小喽啰！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呢？”诺克托问，“你们现在的武器和汽油，是谁给你们的？”
阿南疯狂摇头：“我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相信我，都是boss叫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些枪都是boss他们盘回来的……哦！还有罐头，罐头和药品！很多很多！都在营地里，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发的死神闭口不言，阿南魂飞胆破，只剩下不断重复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类的话。
“那要不要去问问呢？”
“啊？”
阿南讷讷地回过神，黑发男人像是仍在看着他，却又在看着别处，他恍然那问的是通讯器对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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