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的宠物
格兰菲迪想起了一切。
包括他曾经是怀抱着怎样坚定的信念，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国际刑警，在被派往跨国犯罪集团卧底获取情报的前一天晚上，庄严背诵入警誓词的。
在组织里感受到的所有美好和温情，在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负罪感，要将他刚毅的脊梁压垮，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
——暴露卧底身份被强行洗脑、完全忘记了自己真实身份是一名警察的他，直接或间接地非法剥夺了多少人的生命。
尽管除了任务目标从不滥杀平民，但偶尔被路人目睹了犯罪过程，也从不会心慈手软。只要是出现在暗杀名单上的人，即使是老弱妇孺，依然照杀不误。
于是在挣脱控制后，曾经犯下的所有罪孽、双手沾染的鲜血，都变成了一场对心灵的鞭笞和凌迟。
仔细体会着痛苦和崩溃之后平静异常的格兰菲迪此刻的情绪，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又有点隐晦的遗憾。
坐在椅子上，我伸手摸了摸半跪在我面前给我上药的金发青年的脸颊。
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触动，格兰菲迪慢慢地侧头，贴着我的手心，垂下睫毛，遮掩住淡绿色眸子里的神色，声音艰涩，“……我很抱歉。”
我想说我不疼，不用道歉，但因为喉咙受了伤暂时说不了话，便只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格兰菲迪沉默了下来。
房间里的隔音效果很好，方才的动静没有惊动其他人。此时两人都不说话，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虽然知道我身体的恢复能力很强，脖子上淤青的掐痕消失得很快，格兰菲迪依然帮我缠上了绷带，除此之外，还有我的手腕和小臂——我怀疑他发现了我的肢体上被拆解的痕迹。
包裹脖颈的白色绷带带来的束缚感让我产生了轻微的不适，不过想到这样能遮挡住外露的皮肤上的伤痕不吓到别人，似乎也不错。
我看着格兰菲迪打扫地上的碎片和土壤，我的宝石花取代了不屈花的位置，暂时被养在了玻璃花瓶里。垃圾桶变成了那几枝不屈花最终的归宿。
格兰菲迪去卫生间换了便于行动的常服，再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是全副武装，背上背着装狙击枪的琴盒。
我知道，徘徊于黑暗六年的游子要回家了，而我拦不住他。
格兰菲迪半蹲下来，认真地注视着我，那双淡绿色的眼眸坚毅无比，“我会回来带泠一起走的，等着我，好吗？”
不怀抱任何希望的，我轻轻地点头，“好。”
……
格兰菲迪离开了。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因为格兰菲迪临走前给小队成员都发了邮件，说是临时接到了秘密任务，所以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怀疑，即使只是好奇什么任务需要队长大半夜出动，出于保密守则也没有问。
行动小队由未成年队员中最年长的亚力酒暂代队长。如此相安无事地过去了一周，我突然接到了波多尔多让我来组织某个研究基地一趟的命令。
刚过了一把指挥瘾的亚力酒垮下了脸，再有队友被临时调走，他的行动小队里就没人了。碍于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亚力酒就算不爽也只能服从，但他并不放心我独自前往基地，似乎是相信了我上次是误触基地的机关才被炸伤住院的事，让琴酒送我过去。
琴酒很嫌弃亚力酒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嘚瑟样子，但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亚力酒的安排。
我开始怀疑自己在队友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波多尔多发来的邮件里提到的那个研究基地编号是“e-52”，位置偏远，设立在荒无人烟的山区，没有地图的话连内部成员都不太能找得到，隐蔽性十足。
驱车到达了目的地，通过了一系列繁琐而严谨的认证，在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的带领下，我和琴酒进入了这座类似生化危机电影里的蜂巢一般的地下研究大厦。
根据规定，我只能独自乘坐电梯前往地下三层。琴酒便在一层的休息区等待，一会儿他还要负责开车带我回去。
灯光惨白的走廊空空荡荡的，路上遇到了不少来去匆匆的研究员和巡逻的安保人员。
来到波多尔多的实验室，十几位核心研究员各司其职，坐在成排的操控面板前。左右的墙面是密密麻麻的监控器显示屏，而正对着门口的占据了大部分墙面的屏幕上，正是位于地下四层的实验场地的画面。
无数生物舱里的临床实验材料像海马一样蜷缩着苍白的身体，悬浮在淡绿色的营养液里，右手臂上用特殊染料刻着各自的编号刺青。
波多尔多站在一台机器前忙碌着什么。他依然穿着那身黑色礼装，脸上戴着面具，在一群白大褂里十分显眼。
大屏幕上的远景切近了。编号“no9757-sc”的生物舱里探出了金属钢针，将不明液体注入了实验材料体内。
三秒钟后，实验材料剧烈抽搐了起来，浑身的肌肉开始膨胀扭曲，连接在身体上的各种管道也因为它本能地挣扎而脱落。
淡绿色的营养液被染成红色，它在剧痛中不断地拍打着舱壁，渐渐地不动了。
实验结束，生物舱里的水位退下。穿着全身防护服、戴着防毒面罩的操作员打开舱门，严谨地检查了实验材料的瞳孔和脉搏，将已死亡的实验材料放在担架上抬走。
舱门关上了，舱内的高压喷水器开始工作，将残留在舱壁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又盈满了淡绿色的营养液，等待着下一个实验材料的投入。
“aptx-0481号药剂也失败了……”
波多尔多拿着记录本写下仪器上显示的各项实验数据，念念有词。
我沉默地看着屏幕上自己的一具具克隆体，不知道对方这次叫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将记录本交给一旁的副手，波多尔多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语调一如既往的优雅，“奥罗拉，爸爸的小公主，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我毫无期待。
在深渊世界的时候，黎明卿送过我很多礼物，有时是做工精湛的工艺品，有时是我没有看过的书籍，有时是深渊里的奇幻生物……但在这个世界，我不觉得会有能让我感到新奇的东西。
“奥罗拉知道格兰菲迪叛逃的事情吗？”
波多尔多牵着我走出了实验室，带我前往另一个地方，用慈爱的语气问道。
正想着那些克隆体，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抬头看他。
波多尔多温声道，“放心，那是奥罗拉在意的人，那位先生下令处决，被我劝住了。”
虽然会隐瞒部分真相，但黎明卿从不说谎。
心下微松，又听波多尔多问道，“奥罗拉觉得是直接处决比较好，还是再给格兰菲迪洗一遍脑比较好？”
我不假思索，“后者。”
波多尔多显然不止和一个卧底打过交道，非常了解那些意志坚定的卧底的作风，“即使违背他的意愿？”
我沉默了一会儿，“是的。”
假设违背他的意愿能让他活下来的话，我想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那你认为他是宁愿死去，还是浑浑噩噩的活着？”
“前者。”
我当然知道是格兰菲迪会如何选择，但我不愿意看到他死去，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一个自私的人，看到他愿意为理想牺牲自己，我想的却是就算理想破灭，至少人还活着。
所以我做不成英雄，也不会是谁的救世主。总是胆怯而又懦弱。
“如果有一天他摆脱了控制，你觉得他会恨你违背了他的意愿吗？”
我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或许吧。”
但这已经是我能设想到的最好结果，假如他心怀有怨，也是我该受着的。
波多尔多赞许地拍了拍手，“奥罗拉，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对于“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提到了格兰菲迪，又有什么目的？
波多尔多话锋一转，“这份礼物，你会喜欢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达了另一个实验场所。和之前看到的生物舱不同，这里陈列着各种大小的金属笼子，里面关着千奇百怪的基因实验产物，看起来像一个宠物店。贩卖的商品不限于两条腿的马、打个哈欠却口吐触手的猫、身上长满翅膀的鸡……
即使在深渊里也不曾见到这般精神污染的生物，我震撼莫名。
波多尔多任我观赏那些说不好是不是基因实验失败品的动物，打开了一个金属笼子，从里面牵出一头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德国黑背犬。
“这是露娜（luna），”波多尔多弯腰摸了摸那头威风凛凛却表现得很温顺的大狗狗，“以后它就是奥罗拉的宠物了。”
宠物……
我想起了被蜜德尔丝拿走的那只小鹰，没有上前。
明明没有能力保护却强行拥有，会成为杀手的弱点。
波多尔多却堪称温柔地对狗狗介绍我，“露娜，这是奥罗拉，是你的主人。”
“奥，罗，拉……”
狗迟缓地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顿。是低沉浑厚的女声。
这违反常识的一幕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波多尔多却拍了拍狗狗的脑袋，“到奥罗拉身边去吧，露娜。”
半米高的大狗狗向我走来，但四条腿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太自然，起步时还踉跄了一下。
“奥罗拉……”
露娜走到我面前，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腿，似乎很期望得到回应，那双透着懵懂的杏眼湿漉漉地望着我——它的瞳色是干净漂亮的淡绿色，在黑背犬中非常罕见。
迟疑片刻，我半跪下来，轻轻地触碰大狗狗直立挺拔的耳朵。
“奥罗拉……”露娜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不断重复着我的名字，“奥罗拉，奥罗拉……泠……”
我陡然瞳孔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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