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陨落
八月四日,阴有阵雨。
星沙市殡仪馆附属的墓园盘踞了一个小山头,从山顶望下去层层叠叠都是墓碑,一块白一块绿,像是复制黏贴一般,一种怪异的整齐划一。期间有一小块地皮打破了这种规整——油绿的草皮被掀起了一片,露出下面的黄土和青灰色大理石拼成的墓穴,新刻的石碑还没送过来,显得这块地方格外空空荡荡。“宋安宁已经提前付清了尾款,看来是打算背水一战了。”汪士奇紧了紧自己的风衣——奇怪,这还没入秋呢,怎么感觉格外冷飕飕的。“咱们去里面呆着吧。”
“不忙。”郑源仰起头,铅灰色的乌云从头顶翻滚着碾压过来,空气中凝聚着沉甸甸的水汽,他从中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虽然记忆里的是深冬,但了却仇恨的命运时刻,大概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他的神经在风中微微共振,连接到另一个频段上。是宋安宁,他正在靠近,饱含怒火却又不急不慢,这是属于他的时刻。郑源知道,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骨灰堂里,宋酉阳孤零零的在朱芸的牌位前站着,淌出了一脸油汗。
负责管理的大妈已经被支开了,警局里的人好几个都跟宋安宁接触过,怕穿帮都留在了外边,只留了一个生面孔,一边翻报纸一边远远的盯着。黑白照片里朱芸的大眼睛,尖下颌,乌浓的头发都格外有存在感,像是随时要呼之欲出,用锐利的嗓音逼问他:“结婚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外面有人了你反过来打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他心间发颤,转过了眼睛不敢看她,可眼珠子滚到左边又滚到右边,铺天盖地的几百张照片好像都幻化成了她的样子,那些苍白的脸皮围着他打转,像是要一口一**吞了他,期间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影子——是宋安宁!都说儿子像妈,那张青白的小脸跟他妈简直一模一样,在被他暴打的时候也一样的梗着脖子,连眼泪也不落下来一滴。
“凭什么!”小小的他大喊:“凭什么不准我学画!凭什么这样打我!”声音从咬碎的牙关里溢出来:“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他揍红了眼,转手去厨房抄起了菜刀。也不是真的想剁了他,就是打算出出气。
反正也是老子打儿子,再怎么样也不算错的。他没想过他也会反抗。
昂起的额角生生抗下了那一刀,刃口切进头皮,鲜血如泉喷涌,那小子脸都疼得扭曲了,却扯起嘴角冲他阴笑起来。
“等着,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他就是从那天以后笃定了把他送走的决心。新生医院的传单送到门口,说是正规民办专科医院,里面设了个成长中心,专治各种叛逆不服管。也不是没听说过里面手段了得,打的,电的,饿的,总之能把人整服帖了,哪怕走极端也是在所不惜。他怀着隐隐的期待把人送了进去,后来果然说孩子丢了。丢了?他一笑,接过优渥的赔偿金,签下了知情同意书。他以为丢了就是死了,谁知道这个索命鬼还能从地狱里爬出来。
爬出来,找他,死了也不放过他。
“想要我的命?不可能,不可能的,大不了老子跟你同归于尽……”宋酉阳紧绷的意识已经逼近极限,他嘴里神经质的碎碎念着,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拍到了他的左肩上。
“是宋酉阳吗?”年轻男人声音低沉,陌生中又有一丝熟悉。他战战兢兢的用眼角向后一瞥,对方的脸被鸭舌帽挡去了大半,露出的下颌皮肤像死人一样青白得透明,那只手指甲尖利,像鬼爪一般掐进他的肉里去。“有个东西要给你,来,你看一下……”
他话音未落,宋酉阳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脸上。“你以为我怕你吗!都得死!都得死!”谵妄的中年男人眼珠血红,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他没头没脑的踹了地上的人两脚,突然拔腿狂奔出去。盯梢的警察也被一把推开,眼看拦不住,赶紧用步话机给汪士奇递话:“汪队!宋酉阳跑了!”
“跑了?不是叫你盯着吗?怎么回事?!”
老警察一脚踏在年轻人的胸口:“盯着呢!放心,宋安宁已经按下了!”
汪士奇的声音里夹杂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我马上过来,他现在怎么样?”
“他……”老警察低头一看,地上的青年龇牙咧嘴的叫唤着,帽子被打掉了,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你特么是谁啊!”
“我还想问呢!也是邪门了,今天就接了这么一单活儿,还是到这什么鬼鸟不拉屎的殡仪馆里跟人送件,也没个车到,一路跑得我摩托都没油了,我就知道这种地方来不得!”年轻人的雨衣被扯开了,胸口上印着“全城跑腿”的logo,一个小小的纸盒落在脚边。“要不是看钱多我才不来呢!真是倒霉透了!”
警察捡起纸盒一看上面的单据,疑惑的表情更加深了:“汪队,叫跑腿过来的确实是宋安宁,但是这个东西吧……”
盒子里只有一张底片。老警察举起来对着光一看,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合影,在他们之间有一副小小的画,是流星,无数流星正在划过山谷,划过时空,如暴雨般坠落。
同一时间,雪亮的雨滴连接成线,哗啦啦的迎头砸了下来,墓园里瞬间被浇起一层水雾,郑源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一把拽住汪士奇:“错了——”
“什么?”
“我说,错了!”郑源顾不得细说,转身朝门外奔去:“他这是声东击西!”
被逼上绝路兔子都会咬人,更别提宋酉阳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狂奔出逃的半途,他甚至稀里糊涂的放倒了两个拦截的便衣,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了路边。
殡仪馆的大门外,一辆半旧的出租车顶着红灯如幽灵般匍匐。在它背后,翻卷的乌云像是暗示着什么不祥的预兆。
空荡荡的水泥路上,有且只有这么一台车。慌不择路的宋酉阳甚至没来得及注意,这辆车并没有挂上车牌。
“的士!这边!”宋酉阳顶着暴雨伸手拦车,郑源和汪士奇只来得及赶到门口,眼睁睁的看着男人挤进了后座,从面前疾驰而过。
仿佛慢镜头放大,郑源的视线穿透玻璃直达驾驶座,有个熟悉的身影转过头来,手指轻压帽檐,对着他微微一笑。
“完了。”他喃喃:“已经晚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晚。”汪士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喊一声:“追!”
***
这是一场诡异的竞速。
汪士奇已经将手上的GTI开成了一道银色的闪电,但路况复杂,又是行人又是大雨,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水雾迷蒙,仿佛挑衅一般,那辆出租在前面忽远忽近的,始终就差那么一点才能追上。
最近的时候,汪士奇都能看见后座拼命拍着车门求救的宋酉阳,他左右腾挪,努足了劲准备超车,眼看着就剩最后一哆嗦了,谁知道居然被他赶上火车道变灯,生生把两辆车拦在了轨道两边。铁皮列车呼啸而过,栏杆再抬起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那辆出租的踪影。
汪士奇一声国骂,恨不得把方向盘给砸了。郑源在副驾稳住声线:“别慌,生追追不上的话,想想他能去哪。”
“他还能去哪?!”汪士奇气急败坏,狼跑了,连带做诱捕的兔子也被叼了,还是当着他本人的面!胸膛里一股邪火烧得脑门青筋直冒,他杀红了眼的往前超赶,眼看着几度要擦撞上旁车,郑源怕出事,只得伸手过去一把攒住他的手腕:“你给我冷静下来!先停车!”
“我不!”
“这是命令!立刻!马上!”
“我不!!”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汪士奇梗着脖子,差点没把嘴唇给咬出血来,他不甘心的又轰了一脚油门,这才一打方向盘生生挤进路边,刺耳的摩擦声盖住了雨响,柏油路上几乎腾起一股青烟。
“怎么了这是?”徐烨的车紧随其后停了下来,郑源对他一打手势,对面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表情,乱糟糟的发顶又咻的缩了回去。
“如果连你都失控的话,这个人就永远别想抓住了。”郑源靠得很近,身上的雨水混着汗水,蒸发出青涩的腥气:“别忘了,你是队长,所有人都是跟着你走的。”
那股力量随着他手掌的脉搏传递过来,坚定有力。汪士奇深呼吸了几次,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不能再犯错了。他知道他的暗示:同样的错误,不能来第二次。
“可是他很聪明,知道这是诱捕,也成功把他想要的猎物弄到了手。”汪士奇的肩膀颓然的的踏下来,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
茫茫人海,一辆无牌车,一个看着人畜无害的青年,外加被药物控制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质。单靠排查的话,也许等人找着,尸体都凉了。
“也许并没有。”郑源松开手坐回原位:“想想看,宋酉阳并不在他的计划内。他这么高调的绑走了葛玉梅又带走了我,应该是不打算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了,他肯定早已经定好了最后一次作案的时间和场地。但是……”
但是,亲手报复宋酉阳的诱惑太大了,这一步,是他之前没有料到的棋。
“他明知有风险还是出了手,现在警方已经全力布控,他不可能分两次处理人质。”汪士奇恍然大悟:“今天就是他的最后一天。”
***
风雨如晦,疾驰的出租车破雨幕而出,像一艘破浪的航船,带领众生驶向最后的目的地。
“我在海角你却在天边
两颗注定一起出现的星星
遥遥呼应却永远走不近
我和你在暗中互相辉映……”
缠绵的歌声在车内环绕游走,间或夹杂着广播信号干扰的呲啦作响。压缩机喷出的冷气清爽干燥,跟外面的凄风苦雨比起来,这个小空间平静得近乎安逸。年轻的司机眯着眼睛,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快的打着拍子,时不时跟着轻哼两句,只有后座乘客的哀嚎给这一幕平添了一丝妖异。
“救命啊!杀人啦!!!”宋酉阳喉咙沙哑,面色因为恐惧涨得通红:“你干什么!赶紧放我出去!!我告诉你你休想杀了我!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警察?”宋安宁微笑:“你觉得我会怕吗?”
他跟警察的交道可没少打,而且还全身而退。两次。
这最后一次,他一样可以完成。
更何况,还有另一个人陪着自己。
宋安宁的视线落在副驾,空荡荡的座椅在他的眼睛里投射出一个虚幻的人形。那个人身形舒展,面庞英俊,细长的眼睛迎着风眯起来,含住澄澈的水光。窗外暴雨如瀑,他的脸上却笼罩着金色的光晕。他转过来对他笑,轻轻的说:“去吧,我等你。”
“化作一颗流星
不管飞向那里
我身後有闪烁的回忆
我是一颗流星
我有一个希望
离开你
我自己
美丽地消逝”
宋酉阳被焊死的铝合金护栏挡在后面,粗肥的手指绝望的向前探着,却碰不到宋安宁分毫。
本能告诉他,离地狱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
葛玉梅的房产已经被各个击破,其中一处滨江路的闲置小公寓和另一处近郊住处确实找到了人质留存的痕迹,但无一例外的,全都已经人去楼空。
从决定让宋酉阳出来配合诱捕的那一刻起,宋家的房子也已经被警方布控。
属于宋安宁的选择已经不多了。正确答案,也许并没有那么难猜。
“我觉得,也许我之前对他的判断太过非黑即白了。如果他的口供不全是演戏,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呢?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审视他与顾天晴的关系……”郑源摩挲着下巴:“既不是极端的绑匪人质,也不是简单的提线木偶——”
汪士奇犹疑的吐出两个字:“同谋?”
“不,比那更纯粹一些。同谋建立在共同的利益关系上,他们却可以为了对方付出一切。”郑源定定的看他:“回过头来想想,顾天晴那时候为什么会自杀?真的只是畏罪而已吗?还是说,只有这样,才能给宋安宁提供万无一失的掩护,让他可以迅速从我们的怀疑里逃脱出去?”
是了,一死百了,不会有口供上的漏洞,不会有多余的嫌疑,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和绑架犯已经偿清了罪孽,成全宋安宁作为谢离,作为完美的受害者继续存活下去,完成只有他才能完成的终章。
他远不是天才的犯罪者,却是最违背常识的那一个。
无私到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人,值得怎样厚重的回报呢?
宋安宁所讲述的过往在耳边回响。相识,相遇,复仇,携手,有一部分是真的,起码在踏出新生成长中心的那一刻之前都是真的,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去细细描述顾天晴的每一句对话,那并不是毫无意义的编造,那是他想要一辈子记住,铭刻在灵魂里的东西。
少年和少年,生命与生命,他们在绝境里达成了不可能的盟誓,不论疾病与死亡都不能将其分开。逃出后的几年里他们应该过得并不轻松,没有身份,没有收入,时时发病,还要提防着新生医院可能的追捕。也许正是那时他们开始酝酿这场疯狂又决绝的谋杀计划,蛰伏,洗白,收集,跟踪,等待,等待,再继续等待……两个渺小如蝼蚁的人花了整整五年才终于捱到了动手的这天,而葛玉梅一手建立起的千里之堤,恰恰就溃于这两只蝼蚁。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逃脱。目标从头到尾都很清晰,就像顾天晴说的那样:不止是为某人,而是替更多的人复仇。
汪士奇重新点火,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捏紧了方向盘,在步话机里发出指令:“新生医院!人去那儿了!”
“我靠不是吧!”徐烨跟他对吼:“那边查封了好几天,相关人员都遣散了,我们还派了人守着,他自己也就罢了,拖着个宋酉阳,想进也进不去啊!再说了,如果他真的今天动手,那……葛玉梅在哪?”
汪士奇还没来得及回答,郑源突然心里一悸,嘴唇都有些哆嗦起来:“等等,你们派了谁在那?”
“齐可修啊,还能有谁?”
“叫他赶紧滚出来!”郑源顾不得形象的大吼:“要出事!”
“什、什么?”
“宋安宁要纵火!”
“啊?可他要怎么……”
“别问了!赶紧先通知消防!”郑源捏紧了步话机:“早就安排好了……他的同谋,比我们想得更多。”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不安,频道里同时陷入了沉默。汪士奇抿紧了嘴唇,前方,新生医院灰白的尖顶已经在雨幕中显形。
***
蹲点的工作无聊又耗时,但齐可修天生闲不住,刚来了两天已经自主研发了一套健身项目。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戴上耳机紧了紧鞋带,拉起了雨衣兜帽,一脚踏进瓢泼的大雨里慢跑起来——每隔三十分钟他都会沿着新生医院的外墙转一圈,留意有没有可疑人员靠近或者留下痕迹,48小时轮班两次,一共收获了两三个烟头,一泡尿渍和一件破烂的女式连衣裙。他一本正经的要求痕迹检验,但老同事们直接告诉他说这附近的拆迁钉子户闲得很,有事没事的就会到这边来转转,这些都是他们留下的。齐可修有些不忿,却还是夹着尾巴开始下一轮巡逻:“总会有收获的,”他一边摆动手臂鼓劲一边告诉自己:“我运气这么好,上来第一个案子就这么屌,立功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他有一种预感,宋安宁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
轰鸣的音乐伴着雨声,让他错过了徐烨的两轮电话。第三轮的时候赶上mp3切歌,总算听着了个尾巴,他嘟嘟囔囔的停下脚步,隔着层层衣服摸出了手机,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接起来。雷雨天气让徐烨的声音里夹杂着强烈的信号干扰,听起来含含糊糊的:
“臭小子!死哪去了……你……走……快!”
“说什么呢?”他扯着嗓子吼:“我在巡逻啊,听不见!”
“我说!你在哪呢?!”
“我在后面的铁门这儿啊。”齐可修莫名其妙:“有事吗?”
徐烨好像从来没这么惊慌过:“走!听见没有!赶紧走!宋安宁他……”
通话被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打断。齐可修以为是徐烨找过来了,骂骂咧咧的转过头,却没看见熟悉的车,只有一辆没有车牌的出租在雨水中一个甩尾,野兽般的蛰伏在了正前方。
“我擦。”齐可修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本能的避险反应和优秀的肌肉爆发力已经驱使他原地向后跳了一大步——就是这一步救了他的命。
那辆半旧的车子发出巨大的轰鸣,直挺挺的朝着铁门撞了过来。齐可修摔倒在地,紧接着又被崩裂的铁片砸得睁不开眼睛。他试着爬起来,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糊住了视线,用手一摸才发现,全是血。
面前的铁门被轰开了一个大洞,那辆车已经冲进了操场。
“疯了,真的疯了……”齐可修摇摇晃晃的向着车子跑过去,那辆车已经停住了,车头严重损毁,一团团浓重的黑烟顶着雨柱上涌。碎裂的车窗下能看到驾驶室的人影,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撞晕了。后座有什么在蠕动,他眯着眼睛凑上去,一只血淋淋的手突然啪的一下拍在了脸前。
“救……救命!”变了调的嚎叫即使隔着玻璃也分外凄厉:“快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车、车里……有……”
车里有什么?他来不及细听,赶忙去扳门把手,却是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法打开分毫。车里的男人还在哭叫,他着急忙慌的环视了一圈,总算在花坛边看到了两截碎砖头。“你等一下!我找东西把车窗砸开!”他拔腿就跑向远处,指尖才刚摸到砖块,耳朵里却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低沉,刺耳,仿佛来自地狱。
是那辆车在重新发动。
齐可修人生短暂的二十来年里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绝望。再怎么奋力狂奔也赶不上发动机燃烧的速度,他连手里的砖都扔了出去,准头倒是挺好,将驾驶室的玻璃砸了个粉碎,可即使是这样,车速也没减缓一分一毫。
洞开的车窗里是宋安宁的侧脸,染满血迹,狼狈不堪,嘴角却带着最纯粹的笑容。
他抬起手,好像要说再见,纤细的指间却按着一个打火机。
咔哒。
在他惊愕的注视中,那辆车猛烈爆燃,一头撞进了新生成长中心的大楼。
***
有那么几秒钟,齐可修觉得自己一定已经死了。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里也看不到任何画面,只有蜂鸣般的微弱声音在脑子里回荡。随着那嗡嗡声逐渐扩大,他才朦朦胧胧的发觉那是有人在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醒醒!醒醒!”
他强撑开眼皮,汪士奇气急的眉眼在面前晃来晃去,一边还在大骂他:“叫你个臭小子别逞英雄!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晕晕乎乎的抬起手一敬礼:“汪队好……我是……齐可修……齐整的整,可以的以,修……”
“你闭嘴!”汪士奇哭笑不得。他大概看了看,还好,伤筋动骨免不了,但没有什么致命伤。他转手把人交给徐烨:“叫救护车!我去前面看看!”
爆炸发生的瞬间,是汪士奇冲上来扑倒了齐可修。
车还没来得及停稳他已经冲向呆立的愣头青小警察,而郑源则冲向了火场。不过短短几秒,那辆出租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车头嵌入墙内,以此为起火点,整栋大楼蔓延出熊熊的火光,从每一处窗户,每一扇铁门,每一个曾经囚禁过稚嫩的灵魂的地方喷薄而出,像一支愤怒的火炬,笔直的指向天空。
灼人的气浪让郑源无法靠近驾驶室。他徒劳的脱下外套试图扑灭火焰,大声呼喊着宋安宁的名字。
“快走!”汪士奇过来强拖着郑源远离开火源:“当心还有爆炸!”
“等等!人还有救!还有救——”
“你清醒一点!他已经死了!”
车里的人已经没有了意识,也许是撞击的最后一刻,他松开了安全带蜷起身体,像是回到母体的、安详的婴儿。橘红色的火光从座位上燃起,呼啦一声包围了他,在郑源模糊的视线里开出一朵怒放的凌霄花。
第二轮巨响伴着冲击波袭来的时候,汪士奇挡在了他的前面,紧紧抱住了他。身体腾空而起,继而陡然下沉,在碎了一地的火苗余烬中翻滚了好几圈。郑源把脸贴在铅灰色的雨水里,眼眶红到发痛,却淌不出一滴泪水,汪士奇的大手护着他的后脑,胸膛因为喘息剧烈起伏着,他全身都在疼,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那只手滑下去,温柔的捏了捏郑源的后颈。
“没事了。”他轻声安慰他:“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人能阻止一颗流星坠落。你所能做的只有祈祷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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