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倒转
郑源从昏睡中醒转过来的时候感觉阳光洒在了自己脸上。
那让他想起了还在学校的时光。星沙的气候并不友好,冬天阴冷夏天闷热,唯有四月末五月初,运气好的话会有那么短短几天,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山雾罩中探出头来,金色涂抹出蓝色,绿色,绯红色,暖融融的空气透着花的甜香,美好得像一只掠过柳枝的翠黄小鸟。风向后吹起衣摆,他的,汪士奇的,他们正在比着赛的蹬着单车,你超过我,我又超过你,仿佛永远没有目的地。他们是去干什么来着?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庆祝——反正汪士奇永远都有事情要庆祝,再借着庆祝的由头把他约出来吹牛喝酒。“第一名呢!”他抱着自己小时候的玩具枪,兴奋得满脸通红:“老子这辈子从来没什么事拿过第一名!你看过真枪吗?摸过吗?开过吗?告诉你,太过瘾了……你看,这样组装,这样上膛,然后,这样瞄准——”
汪士奇醉醺醺的,但枪口竖起来准确地抵到了他的眉心。“干什么呢你。”他笑着拨开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汪士奇还是不依不饶的指着他。
“干什么?想打死我啊?”
“不……不不不,老郑,我不会,我跟你说我不会。”汪士奇眼神发直,舌头倒是打起卷来:“看到这把枪了吗?这把枪……以后要保护很多人,也要保护你,但你不能躲我……你得、得告诉我,什么都得告诉我,我才能,才能……”
枪口撞到脸上的淤青,那是为了小叶挨的打。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他,跟之前很多件事一样,藏起来,放进记忆里最阴暗的角落,归罪于自己的原生家庭、低劣基因和坏运气。可汪士奇到现在也没放弃他。他不想说,他就不问,但他永远愿意提供庇护。
他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时刻,也许是因为小叶离开了他,也许是因为挫败感带来的脆弱,也许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关于命运的狗屁。但就是在这个时刻,他的世界好像突如其来的明亮了一瞬,像是流星闪过墨色的夜。
哪怕仅仅只有一瞬,但那也足够了。
汪士奇又戳了戳他,这一次他没有躲。他的手伸上来握住枪管,无名指的环形伤口清晰可见,他说:“好。”
也许之前选择去读新闻系是志愿落空的随手一选,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可以做一点事,做一点像老汪那样正确、善意、一往无前的事。哪怕这个世界恶意重重,哪怕身上已经溅满污点,哪怕过去的阴影一辈子都穷追不舍在身后。
你是光,我就会站到光的下面。
随着意识的回归,那团温暖的光线开始有些太近、太亮了,将他的眼皮映得通红,逼出生理性的泪水。这让他下意识抬起一只胳膊去阻隔,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了一阵刺痛,来自手腕皮肉的拉扯,那让他迅速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被胁迫离开到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了八个小时。
这段时间不算太长,但足够完成很多事情。他试着活动一下麻痹的脚趾,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醒了就睁开眼睛吧郑老师,你迟早得面对我的。”
那是谢离在说话。郑源掀起眼皮,对面的青年白暂脸庞上点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五官淡得恰到好处,连一开一合的嘴唇都弯着一个温柔的弧度。如果真正的谢离还活着,他也会是这个模样吗?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因为葛玉梅已经将所有关于他的影像资料都销毁了。
然后作为替代,一个披着谢离画皮的幽灵坐在了他的面前。
“很抱歉我们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面对面。”男孩眨眨眼,不属于谢离的笑容从面颊上缓缓升起:“既然你已经追到了这一步,我想我也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安宁,1982年生,现在是我扮演谢离的第九年。”
郑源没有说话,他努力适应着室内的光线,缓缓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白墙,米白地砖,远端有一张紧闭的房门,头顶是让他误认为太阳的白炽灯泡,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哦还有,他们身下坐着的椅子,褚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不同的是他的锁链锁在手上,对面的人却在心里。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背部已经僵硬,又因为此刻的细微活动而开始一阵阵刺痛。宋安宁的手轻轻落下,关切的扶着他的膝盖:“抱歉,按说我不应该这么对你,毕竟我们那么像。但是没办法,我得保证万无一失,毕竟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郑源努力对抗着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不适:“你可以选择不做的。”
“现在已经太晚了。”
“不,还不晚,只要你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艰难的喘出一口气:“至今为止,所有的命案都是顾天晴做的,就算你冒领了谢离的身份也是葛玉梅强迫你。至于你对我做的事,我、我都可以不追究,你的手还干干净净,你别……”
宋安宁虚假的微笑凝固在嘴角,他的视线从郑源的脸上滑落,聚焦在举起的双手上,迎着灯光,骨节分明的手指苍白到有些透明,指尖好像还能闻到淡淡松节油的气味,那曾经是他以为会一辈子握着画笔的手。
“我的手,真的还干净吗?”他喃喃着,神态有些恍惚,仿佛已经被眼前的强光催眠。郑源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猜想过很多种可能,但现在要揭晓的,似乎是最坏的那一种。
“郑老师,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看透了,你还是选择被我摆布,到底是你真的太善良,还是你也有没猜到的地方?”他软绵绵的靠到椅背,眼神变得冰冷:“不如我们先来聊聊吧,你是从哪里开始怀疑的?”
“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郑源晃晃手上的锁链:“你觉得警察多久会找到我?”
“很难。是你主动选择了跟他们断绝联系。”宋安宁掏出一个东西晃晃,是他的新手机:“你搬家,换工作,背井离乡,连联系方式都没给人家——抱歉,我看了你的通话记录和通讯录,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手机放到脚边,郑源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是灰的,已经被关机了。“当一个聪明人不想被发现的时候,无论谁都不会找到他,相信我,这个我很有经验。”
“你的经验,包括杀人吗?”郑源死死的盯着他:“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这么想知道吗?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宋安宁掌心相对支撑到下颌,仿佛一个虔诚的教徒,眉间却闪动着若隐若现的阴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一个。”
郑源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吧。”他收回视线,慢慢的阖上眼睑:“首先,是因为’湖滨’。”
有人曾经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就算是假名也是有意义的,不会随随便便取出来,尤其是用在这么重要的信件上。这是求救信,曾经他以为是谢离化名寄来的,但后来,当他看到顾天雨的笔记,不仅是字迹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更吸引他的是一句话:
【爸爸妈妈说,我和弟弟是在杭州怀上的,我从小就能背出西湖十景……】
“你知道吗?杭州十景里的第四景,名字就叫湖滨晴雨。”郑源看到对面的宋安宁肩膀一颤:“后来我仔细比对了一下,信件的字迹与笔记太像了。本来我就觉得顾天晴让你写信、间接暴露自己这件事非常不合逻辑,但如果这是顾天雨的笔记,由顾天晴寄出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这是属于他们两兄妹的东西。不是你的东西,始终都不是你的。”
然后很多事情就需要反过来想了,比如,如果是顾天晴要求谢离写的信,那他为什么要打那个恐吓电话,如果电话不是他打的,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剩下唯一了解他真实身份的“谢离”。可是,一直被囚禁的“谢离”,又是怎么在一处公共电话亭拨出郑源的号码呢?
“所以,就因为一个名字?”宋安宁哑然失笑:“就因为一个编出来的名字?!”
“不要小看一个名字。”郑源不动声色:“你自己,不也是躲在一个名字后面吗?”
用衣袖包住话筒做干扰,故意压低声音威胁他,再被半路赶来的顾天晴强行挂断。所以顾天晴的掌纹才会出现在电话机的上部——他从“谢离”背后伸出胳膊撑在那块面板上,阻拦住了路边可能的视线,匆忙带走了他。
抽选笔友是报社后来追加的活动,自己的回信应该不在他的计划内,往来信件被“谢离”发现更是。这可能引发了他们激烈的矛盾,也让接下来的事情越来越失控。计划被打乱了,这从突然升级的作案手法和混乱的模式可以看出来。他们大概在互相怨恨,伺机报复,甚至,郑源不无恶意的想,顾天晴跟田羽的春宵一度也是这次矛盾的衍生品。
“受到这个的启发,我开始重新审视整个案子,换一个角度,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你有严重的癫痫,这也许来自于你额头上的旧伤,这种症状最典型的表现之一就是梦游。如果顾天晴修建密室不是为了禁锢你,而是为了掩护你,那条链子是防止你发作时的自毁倾向才安上的,是不是也说得通呢?你在梦游的时候差点自杀过吧?是顾天晴发现阻止了你,他应该是在慌乱中握住了刀刃,所以手掌中才会有那道疤,我说得对吗?”
宋安宁的眼角一抽,被郑源敏锐的捕捉到了。
“顺着这个思路,我回到了整件事情的源头——顾天晴为什么要寄信?如果他是如你所说那么坚定、冷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为什么要在复仇计划开始之后突然想要暴露自己?”
还是说,从头到尾,他都活在无法言说的恐惧之中,稍微有理智一点的成年人都能猜到,朝着一个报社的公共信箱投稿无异于朝着大海扔出一个漂流瓶。但他依然选择寄出属于姐姐的信,这是不是他最后绝望的告解?
“我在想,有没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在车上对我们说的故事,真的只是故事而已,当年发生在你和顾天晴两个人之间的也许不是绑架,又或者说,我们完全想错了,你们的身份一直是倒转过来的……”他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的结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绑架了你,但是,也许,从精神上来说,是你绑架了他。”
***
汪士奇感觉自己站在了米诺斯迷宫的中央。
郑源给出的线团是带他找到出口的关键,但偏偏藏得极其隐秘,若隐若现难以捉摸。他在期间疲于奔命,找到了知了,找到了谢离的尸骨,找到了宋安宁的真面目……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些并不够他刺破真相,把老郑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没被发现。
笔迹鉴定结果出炉,证实了寄到报社的信件与顾天雨的笔记出自同一手笔,信封上的署名却属于顾天晴。同一时间那具尸骨也经过了法医检验,除了车祸造成的伤痕外没有明显外伤,但不排除脏器受损、大出血或窒息的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骨龄检测年纪约为十二岁,身量却远远不足,推测可能处于长期营养不良和精神虐待中。
楼梯间,一页页报告被齐可修偷偷送到汪士奇手上。他看着汪士奇忧心忡忡:“汪队,你真打算自己干啊?”
“我不想拖累你们。”
“这哪叫拖累呢?不是你说的吗。破案是我们刑警的天职,没破好就重破,怎么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就不把我当同事了啊?”
汪士奇抬眼看他,愣头青,他想,这种时候就该躲得远远的,哪有这样上赶着送人头的。但是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做一辈子这样的愣头青。
“你啊,当好我的内应就足够了,想抢我的功劳,过几年吧你。”他用手里的报告敲了敲齐可修的头顶:“队里的情况怎么样?”
“上头龙颜大怒,不过老徐跟领导打了套太极,说你有重大线索要跟进不能回来报到,咱们这边又多了一堆证据要重新处理,暂时还能顶住,但是,只要谢离的尸骨身份确定了,葛玉梅被通缉是迟早的事,宋安宁哪怕没有参与,知情不报也一样跑不了。至于郑记者……”齐可修正说着,手机一阵急似一阵的响起来,他犹豫着没接,汪士奇立刻心知肚明的撵他:“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吧,记住了,回去别跟任何人提我们见面的事。”
齐可修点点头,脚不沾地的跑了。汪士奇倚着墙壁站在原地,一手摆弄着打火机,感应灯早就灭了,只剩下一簇火苗咔哒一闪,咔哒又一闪。
郑源常说,分析案件有时候必须站到犯罪者的角度去思考,倒转身份看问题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不是没试过,但真的很难,在他的世界里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他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心理扭曲的人共情。
但现在他不得不做。
汪士奇闭上眼睛,让自己去向唯一的通道——既然不能代入犯罪者,那就代入共情者,反正这个人他最熟悉了,按他的方式呼吸,按他的方式站立,按他的方式思考,按他的方式去接近他脑海中的那个宋安宁。
世界如一个黑暗的镜面,郑源在左,宋安宁在右,而他,藏匿在郑源的里面。
“我同情你,”他听到郑源的声音:“我犹豫不决。你与我如此相似,我们都有悲惨的童年,寄人篱下的成长经历,永不原谅的复仇对象。只不过我的复仇曾经已经结束了,而你却还在血债血偿的路上。”
“我识破了你的伪装,不要管我是如何做到的,但我已经看见了真正的你。真正的你……不是那个任人摆布、与世隔绝的软弱傀儡,而是像我一样,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你的目标是新生成长中心,所有与之有关联的人,所有造成你所身处的绝境的人,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樊建国是把你的头按进水盆的看守吗?付艳是你在禁闭室用鞋带自尽时言语奚落的护工吗?钱鹏运是用电击惩罚你的教官吗?孟雪是对你的伤痛不闻不问的校医吗?伤害你最大的,当然是剥夺你身份,让你一辈子成为影子的葛玉梅,为什么她还活着?是最重要的一定要留到最后吗?还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仅是对于你,也有可能是对其他人,对顾天晴——”
汪士奇睁开眼睛,郑源的语调通过他的嘴说出来:“仪式感,如果连杀人方式都要一一对应,那么你在坚持的东西,就是仪式感。”
八月三日,是顾天雨的忌日,不偏不巧,就是今天。
汪士奇一瞬间醍醐灌顶,他顾不得满地的灰尘,赶忙翻出随身的资料,跪在地上将照片与记录一一对应。新生成长中心——囚禁顾天晴姐弟与宋安宁的牢笼;顾天晴家的密室——被迫藏匿了五年的巢穴;还有麓山湖公园——顾天雨背上罪名的地方,一切悲剧的原点。
成长中心因为挖出了谢离的尸骨,现在还在查封期间,顾家密室身处闹市,宋安宁应该没能耐冒着被目击的风险带过去两个人质。
汪士奇的手指落在地图上,一阵阵轻微的**好似过电,直觉告诉他,第一选择就是那一汪绿玉似的湖水,宋安宁很有可能会去那里,郑源,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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