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蛛丝
郑源,26岁,身高175,体重70公斤,惯用左手,400度近视,夜盲症,无不良嗜好,体质欠佳。
想知道这样一个大活人能藏到哪里去,必须先搞清楚他为什么要藏起来。
失踪,分为主动和被动。主动的他们警察见多了,躲债,躲通缉,躲情人躲正室,改名字改籍贯改头换面,甚至还有大老爷们儿穿上裙子扮女人的,汪士奇很确定郑源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至于被动的——
被动的,汪士奇不敢想下去。
郑源已经被绑架过一次了,绑匪逍遥法外,动机至今未明,现在这个情况,很难说是不是上一回的歹徒又现身了。寻人最关键的是黄金七十二小时,现在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他不晓得这次还有没有那么好运能带着郑源全身而退。
汪士奇的车速飙到150码,赶在天蒙蒙亮的档口到了郑源新租的房子。按卓一波给的地址看倒是离他工作的报社不远,可是人站到院子里才发现,这里明显是一片旧式安置房,一没暖气二没天然气的,墙板估计还没他家地板厚。汪士奇盯着连灯都不亮的楼道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走,你就给我过这样的狗日子?
屋里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木板门锁一踹就坏,客厅里东西少得可怜,几件衣服散乱堆在沙发上,杯子东一个西一个,简易餐桌上是没吃完的肯德基打包袋与纸盒。——买回家吃的?汪士奇一挑眉,这里地方有点偏,有条件开肯德基的商圈应该都在三公里以外,有这功夫来回一趟还不如直接带孩子去呢。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扒开袋子,里面有一张购物小票,除了鸡翅鸡腿,还有一杯热牛奶。可是他桌上、厨房、垃圾桶的找了一整圈,都没看到外带的纸杯。
看来知了的镇定剂被下在哪已经很清楚了。汪士奇直起腰,给郑源的报社打了个电话:“喂,你好,警察办案,麻烦提供贵社所有员工的照片和资料,我们怀疑有人与一起失踪案有关。”
晋州商报是个小报社,加上扫地大妈和看门的临时工也不过三四十人,负责文艺版的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徐娘,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在雪亮的日光灯下突兀得吓人。她推门进来一摔钥匙,对沙发上摊着的汪士奇没什么好气:“今天周末诶警官,法定节假日知不知道,你这么闹我们还怎么休息哦。”
“我这个人很讲道理的,放心。”汪士奇一抬手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周日上午8点45分,您要是配合调查吧说不定还能回去睡个囫囵觉。但要是不配合呢,”他一翻眼睑,雪亮的眼刀笔直射过去,主任突然发现自己涌出了一脑门的汗。“那可就有点麻烦了,咱们先暂停工作,我派调查组来进驻,什么时候破案了什么时候再说。”
这下子主任也慌了,语气马上软下来:“哥,小哥,咱们先别这么火大,先喝口水。”她递上一次性纸杯,说话间犹犹豫豫的:“但是呢你也别怪我说得难听,这位郑老师拢共来了没有一个月,平时个性也比较内向,一天天独来独往的,别说关系好的同事了,叫得上来名字的都不多。我倒是还想发扬领导精神去他家关怀一下,可谁也不知道他住哪啊。”
“那他平常跟什么人来往?有没有打过电话,或者网聊什么的?”
“没注意……他一般不在办公室打电话。啊,对了,倒是有过几次留下来晚走的,说是家里暂时没买电脑,需要查点资料,毕竟也是初来乍到,谁还没点难处不是?我也就随他了。”
汪士奇心头一动。“他的电脑是哪台?”
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老式显示器外壳都有些发黄了,启动起来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吱嗡乱响。汪士奇趁着缓冲的功夫在四周来来回回翻了一圈,除了几期过刊和一叠备用稿之外,啥都没有。
“你小子这是来做和尚的啊。”汪士奇腹诽。开机音乐响起,莫名有些耳熟,汪士奇迷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大学机房电脑的开机音,现在的新系统一般不用了。他心思一动,轻车熟路的点进C盘的系统文件夹,打开隐藏可见模式,在里面找到一个替换成光盘图标的隐藏文件夹——那是郑源和他念书时在公用电脑偷放东西的招数,从禁书到禁片应有尽有。往下翻了两层,果然让他找到个未命名文件夹,汪士奇赶紧轻点鼠标,谁知一个密码框弹了出来。
“知了生日……不对,小叶生日……不对,难不成是科比生日?”汪士奇抓耳挠腮的试了一溜够,始终被冷冰冰的“密码错误”拦在门外。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如果这是郑源最近在查的东西,又需要密码保护,十有八九是涉及到案件,能让郑源这样的聪明人牵肠挂肚的案子,据他所知只有两个。
其一,是顾天晴的绑架杀人案,其二,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绑架杀人案。
汪士奇突然意识到,这个文件夹不是随便放在这里的。就这么几百kb的小东西,郑源大可以装进U盘里随身带走,他把它遗留在这个只有他能找着的地方,只会有一个原因。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希望他能找着,也只有他能打开。
“不会这么邪门吧?”汪士奇喃喃自语,他深呼吸一次,把手伸向键盘,输入了自己的警号。
咔哒一声,文件夹打开了。洋洋洒洒的截图和文档在眼前依次展开。
汪士奇往下滑动着页面,表情复杂。
这里面是新生医院多年来的相关新闻报道,从它的前身新生成长中心开始,横跨十年光阴,大多数都是吹捧办学理念、感恩重获新生的软文。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和谐音,似乎事关学员的死亡纠纷,还有一起车祸——车祸?汪士奇赶紧打开来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正是葛玉梅曾经提过的那场意外。
1992年,葛玉梅及丈夫谢秦带着不满七岁的独生儿子谢离,驾驶车牌为湖A53239的黑色桑塔纳从星沙赶往两百公里外的娘家祝寿,途径晋州莲花镇时突发车祸,与对面车道一辆小货车相撞,葛玉梅家的车被撞落山崖。谢秦当场死亡,葛玉梅全身多处骨折,副驾驶位的谢离被谢秦舍身护住捡回一条命,但是头部受到重创,在医院昏迷不醒。因肇事司机在送医后也不治身亡,无力赔偿,按交通意外匆匆收场。
在那之前,葛玉梅曾经是个温柔漂亮的小护士,丈夫体贴稳定,家庭安宁美满。诞下儿子后谢秦怕她太累,干脆让她辞了工作专心育儿。温室里养得花好稻好的突遭横祸,怪不得她提起来的时候那么歇斯底里。
另一篇报道发表于三年后。谢离的后续治疗费用令生活捉襟见肘,前护士葛玉梅选择孤注一掷,卖掉房子开办了一家托管机构。一开始只是一家小时制的看护中心,方便她边工作边照顾复健期的儿子,后来渐渐转化成全日制寄宿中心,招收的学员也从一开始的自闭症、残疾低智儿逐步扩大到心理疾病、网瘾、忤逆、性癖矫正。在专访里葛玉梅展示了她的心理咨询师证书,不断强调关于“顺”的教育理念:“当今社会很多父母都跑偏了,他们爱孩子,给孩子想要的一切,但我认为人性本恶,这样对根性未成的孩子来说只意味着骄纵和堕落。我们中心教给孩子的是’顺’,孝顺的顺,用顺从换取爱,这样才会养成温和中正的品行。”
汪士奇摇摇头,对葛玉梅的理论不置可否。仿佛为了印证他的不安似的,下一则新闻恰好是几年后一起纠纷,还闹上了郑源曾经任职的《法制周报》:星沙市16岁少女岳某因早恋被父母送进中心进行矫正学习,三天后突然过世。验尸结果显示岳某死于高温脱水引发的电解质紊乱,身体有可疑伤痕,但校方坚称孩子是私自翻墙逃校导致身体受伤,后来因为迷路引发了中暑,她的尸体被发现于距离学校5公里的一处土路上。
这起案子没有后续跟进,八成是私下和解再以意外结案了。汪士奇想起谢离的口供,顾天雨和顾天晴都曾有过在新生成长中心挨打、关禁闭、断水断食的经历,再加上顾天晴坚持顾天雨的死不是自杀,结合眼前的这桩陈案忽然变得可疑了起来——
如果意外可以伪造,那自杀当然也可以。
汪士奇感觉胃里像坠了块铁,沉甸甸的想呕。他的视线落在另一篇报道配文的照片上,那是新生成长中心的周年庆典,每年一次,院长葛玉梅与优秀学员都会在一片茂盛的花丛前合影。彼时她已经是意气风发的女强人形象,身边拥簇的孩子们统一剃着短发穿着制服,面目模糊,连笑容也整齐划一到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下方的图片注解提到其子谢离也在其中,汪士奇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实在说不好哪个是他——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未开,眼神木讷,连男女都分不太出来。
直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他继续往下翻找,发现了一封电邮截图,发件人是“启明星艺术学校”,似乎是对郑源某一封邮件的回复。
郑记者你好:
关于你咨询的关于1992-1996年青少年油画组获奖名单一事,现查询结果如下:校方共计颁出一等奖5名,二等奖10名,三等奖20名,优胜奖50名,名单如下:李玉敏,陈琪,谢武原,宋安宁,周伟佳,米乐,徐珍珍,张博文……
查这个干嘛?汪士奇不解。他隐约想起来谢离似乎画过油画,可是翻遍了整个名单,眼睛都看酸了也没有他的名字。
其他的文档都大同小异,暂时看不出个门道来,他转而试着登录他的QQ,邮箱,一切会留下通讯痕迹的地方,但每一处都是干干净净,所有记录删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剩下。
这下又进死胡同了。汪士奇有点气馁的想:老郑啊,你究竟想揭露些什么,又想隐藏些什么呢?
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喂?汪队,快回来一趟吧。”是徐烨的声音:“咱们的小祖宗有了点新发现。”
***
面对摊开在办公桌上的两份证物,汪士奇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攒紧了。
“起先是因为徐哥安排我去走卷,填证物的时候不得清点么,我就去重新看了一下物证室,这一看不打紧,猜我发现什么了?”齐可修讲得眉飞色舞,冷不防被徐烨插了一句:“他发现两份证物字迹很像。”
“喂!大哥,不带这样剧透的吧!”齐可修一脸不满,但是碍于徐烨的淫威不好发作:“反正呢就是之前谢离的绑架案不是有几封信被你拿回来了吗?那个作为早期物证之一,在最后并案的时候跟顾天雨的笔记归档到一起了,这不放一起看不打紧,左右一对照,问题就出来了。”
“诶我说,很像归很像,那也不排除有的人写字就是跟另一个人相似,这也不能就断定是一个人写的吧?”徐烨在一边咂嘴:“你可想清楚了啊,真要往这个方向想下去,这事情可就邪性了,说不定整个案子都得推翻重来……”
汪士奇没有说话,他知道徐烨说得没错。
如果两份字迹真的一致,那就说明郑源当初收到的信与顾天雨的笔记来自同一手笔,但顾天雨在七年之前就已经死了,他在结案的时候亲自去墓地查探过,她的笔记也一直封存在孙志军的皮箱里,不可能是伪造的。所以,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从骨灰盒里爬出来给郑源的报社寄信?
而更不能细想的是,谢离曾经宣称,信是他写出来,由顾天晴寄出的。
他的手,怎么可能写出顾天雨的笔迹?
徐烨还在滔滔不绝:“……真的,汪队,咱们好不容易才成了这个案子将功抵过,现在饭也吃了赏也领了,你这屁股还没坐热呢,转脸又申请重查,这跟上面不好交代啊,万一再搞出个乌龙来,我是没什么所谓,横竖混着呗,可你……”
这一下齐可修那股子得意劲儿也没了。跟了这一阵,他已经知道了汪士奇最想要的是什么——丢饭碗事小,可如果那个心心念念的案子查不了,他怀疑这位轴劲十足的队长还打不打算活下去。“汪队,”他犹犹豫豫的开了口:“要不算了……说不定真是我看错……”
“说什么呢。”汪士奇抬起头看他,齐可修第一次发觉队长的眼神威慑力这么大,几乎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你忘了最开始你见我说什么来着么?”
“我……”齐可修紧张得直打磕巴:“我我我叫齐可修……齐整的整,可以的以,修……”
“怎么还是这么傻了吧唧的。”汪士奇拍了一把他的脑门儿:“是’领导教育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是警察,我的天职就是破案,案子没破好那就重破,我觉得你的领导教育得对。”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每个人的笔迹都有无数种特征,这些特征是由书写动力定型和书写习惯共同早就的,而这背后又反应了一个人的生理结构、教育程度、气质个性,所以我们才有一句老话,叫做字如其人。”
“每个人的笔迹中都会有一些特殊的、不受伪装变化影响的特征,比如某个字的特殊搭配,在一千人当中只有一人会出现这种特殊,这个字的特征价值就会比较高。在我们面前的样本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徐烨和齐可修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是爱字。每一个爱字都被写成了繁体,大概来自花季女孩儿纤巧的心思:只有繁体的爱字中间有一个心,每写一次,就是某种隐秘的告白。
“齐可修,马上去申请笔迹鉴定。徐烨,去打个电话给头儿,就说这个案子出现了新的线索,我们要申请重启。”
“好嘞!”齐可修抱着物证袋急匆匆的往外跑,临出门又不放心的探回半个身子:“那,汪队,你朋友郑记者的事儿怎么办?”
“他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晋州报社的所有员工资料我都带回来了,我要马上安排指证。”
徐烨没有再劝,只是沉默的在他肩上拍了拍,紧跟着齐可修一起出去了。汪士奇缓缓瘫坐在椅子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掐进掌心,留下了一排狰狞的红痕。——郑源,只有他同时接触过这两份证物,结合晋州电脑上的秘密资料,有理由相信他比所有人更早一步的意识到了谢离在说谎。但是,为什么没有拆穿?为什么没有报案?而是选择了在幽暗的幕后踽踽独行?是怕打草惊蛇,还是因为同理心作祟,选择了包庇甚至协助?
你真的是失踪吗?还是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汪士奇将脑袋仰过椅背,连续的紧张和缺乏睡眠让他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疼。他的眼睛直视着雪亮的顶灯,直到视网膜里出现残影了才紧紧闭上,紧合的眼睑下集满了酸涩的体液,那一定不是眼泪,一定不是的。
郑源才不会背叛他。绝对不会。
“老郑啊……”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处处比我聪明一步,但你总得让我追上一次吧?我这辈子只有射击比你厉害,从当上警察那天起我就说过,我的这把枪,是保护这里千千万万个人的,也是保护你的,但你不能躲我,只有进入我的射程范围内,我才能——我才能——”
才能保护你,或者,狙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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