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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牢笼


  他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只有陌生的灰白,一点光亮悬在正中,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原以为那是太阳,等视力渐渐恢复才发现不过是一盏简陋的吊灯,钨丝灯泡影影绰绰,漾出一圈叠着一圈的阴影,是光的涟漪。
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
坏消息是顾天晴离他不过一尺,水磨石的地板上堆着黄沙,水泥,和两叠整整齐齐的砖块。他脑子里还是迷糊,暗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哥,你在干什么?”
那一声“哥”让顾天晴的动作停滞了一拍,脸上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不出来吗,砌墙。”
砌墙……砌墙……砌…………他突然回过了味,恐惧激发的肾上腺素支撑着他翻身爬了起来,小兽一般冲着顾天晴扑了过去:“你不能这样对我!”
许是没有料到他能恢复得这么快,顾天晴的反应迟了两秒,这给了他反扑的机会——但也仅仅只是机会,就在那愤怒的爪子差一点够着的瞬间,他被一股强力生拽着拉了下去,额头重重的磕在冷硬的地面。即使这些天挨够了顾天晴的毒打,这一刻的疼也超出了他的上限,有那么几秒他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意识裹挟着剧痛席卷而来,他才发现脸侧的地板湿了一小片,是无意识淌出的口水和眼泪。
“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顾天晴居高临下的跨在他身上,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喜欢我给你做的狗链吗?”
“我……我说过我有证据……”
“我知道,所以我暂时留你一条命,但不代表我会让你好过。”
他一只手就把人拎了起来,捏着他的下巴往下压,冷硬的金属声响起来,顺着看下去,是一截粗黑的铁链,一头凿进了墙里,另一头连在他的脚腕,用一把三环挂锁扣死。他心里一凉,不仅仅是因为人身限制升级,还因为此刻姗姗来迟的、自脚踝传来的胀痛——一定是因为刚刚的莽撞,把关节也弄伤了。
顾天晴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把人放到墙角,蹲下去沿着铁链摸了一圈,告诉他:“没断,只是扭伤。”
他眼眶一酸,却又忍不住冷笑:“那你岂不是很失望。”
顾天晴的手像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来,他退开两步,重新戴上了冰做的面具:“不至于,想要折磨你,我有的是办法。”像是为了自证似的,他又回到铁桶和砖块之间,一语不发的做起了泥瓦匠。
他靠在粗糙的墙壁上,眼看对面搅拌好了泥沙,挑起一块红砖,均匀的涂抹好按实在地板上,手上的活儿灵巧自如,仿佛在蛋糕坯上涂抹奶油。他的心已经凉了,嘴却还硬:“喂,你这样违规搞改建,邻居没有怀疑你吗?”
“运这么些东西进来也挺累的吧?”
“既然有链子,何必多此一举砌个墙呢?我有这么厉害?”
“顾天晴你哑巴了?说话呀?”
“操,你他妈就是个人渣变态,别装了,什么报仇雪恨,呵呵,你这副嘴脸真他妈恶心!”
任凭他怎么激将,顾天晴就是充耳不闻,只是不紧不慢的砌上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两人之间的障碍越长越高,他的心理防线也随之全面崩塌,等到几乎看不到顾天晴的脸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你这样还不如杀了我呢!”
顾天晴终于对他的话有了反应。他放下工具绕到面前,肮脏的手指捏住了他的面颊:“你知道吗?我姐在你妈的那间禁闭室里流产了。那屋子我也被关过,不会比你现在的地方大,你猜,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让你妈痛快点,杀了她?”
话里浓烈的恨意让人汗毛倒竖。顾天晴一松开手,他就顺着墙根滑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完了,恐惧的是不知道确切是哪一天。
最后一块砖头封顶的同时,无边的黑暗也吞噬了他。
***
为了保命,他接受了顾天晴的交易,接下来的五年里,他报出了四个名字:樊建国,付艳,钱鹏运,孟雪,他们四个,当年分别是那儿的门卫、后勤、教官、医生。
“可是我并没有查到他们在一起工作过。”汪士奇打断他:“不管是医院内部还是社保机构,都不存在这几个人任职的记录。”
男孩苦笑:“我听院长跟下面安排说过,这些人是特意雇的,临时工,用现钱结工资,这样出事的时候好撇清责任。那些人自己也清楚,因为钱少,脾气就大,加上每一个大人都有绝对的权力惩罚学员,打伤打坏是常有的事。顾天雨在的时间不长,但她是最不服管的一个,在那种地方,你知道的……”
郑源当然知道。传统文化里有一万句关于桀骜不逊的训诫,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出头的橼子先烂,顾天雨遭遇过什么并不难猜。
她逃跑,被门卫抓住,粗糙的麻绳割进肉里;她绝食,被后勤按紧,腐臭的粥水灌进喉咙;她反抗,被教官鞭挞,拇指粗的钢筋抽到腿上,她病痛,被医生枉顾造假,任由她在奄奄一息中挣扎。没有人杀她,但每个人都对她下了杀手。
顾天晴蛰伏了五年,也许是从孟雪那里找到的突破口——这几个人虽然明面上与当年的成长中心没关系,但也许是葛玉梅给的利益交换,他们养老的医保先后挂在了新生医院下面,有一个还成了孟雪的病人。
他终于找齐了他们,等到了机会,一个接一个的让他们赎了罪。
“说完了?”
“说完了。”
“所以,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会跟我说一些,但并不清楚。”男孩幽幽的吐出一口气,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疤:“我一直不相信他会真的杀人。”
汪士奇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再度打开车门出去了。郑源一人在车内面对着男孩,回忆很激烈,他的叙述却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一个容器,装满了属于顾天晴的过去,却对自己闭口不谈。顾天晴杀了四个人,可能还有胡励勤和顾天雨的老师,还有他的父母,这一切当然都可以或多或少的跟顾天雨扯上关系,但郑源已经看到了盲点,那是暴风眼的中心,却诡异的波澜不惊。
“那院长呢?”他问:“说到底,他最想报复的就是院长,为什么顾天晴没有对她动手?”
男孩眼皮一跳,没有说话。
“他为了给顾天雨报仇,杀了虐待她的人,杀了忽视她的人,甚至杀了可能抹黑她的人,但就是没有去杀罪魁祸首。”郑源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是来不及还是放弃了?为什么他会死在你手里?为什么他会让你寄出那些信?你跟他还有什么秘密?你——”
——你到底是谁?
他的话还没问完,汪士奇急匆匆的跳进了驾驶座:“坐稳了,我得开一趟赛车。”
郑源看他着急得古怪,问他:“怎么了?”汪士奇松开离合器,透过后视镜紧紧盯了男孩一眼。
“查到他的身份了,新生成长中心,也就是现在的新生医院院长葛玉梅的独生子,谢离。五年前失踪,家人没有报案。”听到那个名字,男孩猛的抬起了头,他的耳朵红了。
“这位葛院长已经带着律师到了局里,那家律所出了名的不好惹,咱们得快点,不然可是有点难搞。”
一脚油门到底,十分钟之后,汪士奇的车第二次驶到了分局。徐烨急急忙忙过来接应,刚带着人踏进走廊,迎面就撞见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半秃的西装老头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姑娘,是本市“鑫源律师事务所”的头牌刑事律师钱鑫,两个跟班,一个金丝边眼镜看着像私人助理,另一个是上次调查胡励勤的时候在医院打过交道的女医生。走在最前面的中年女人有些眼熟,汪士奇脑子里飞速跑马,终于想到在哪儿见过她——新生医院的宣传栏上,她穿着白大褂,搂着两个孩子笑得一脸温柔,正是院长葛玉梅。
“这老女人倒是有两幅面孔。”汪士奇嘀咕着,面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妇女实在很难跟画报上那张笑脸挂上钩。她的眼神锐利,笔直穿过几个警察落在谢离身上,男孩有些怔怔的,好像不太敢看她,最后还是葛玉梅这边打破了沉默。
“儿啊——!!”哭号毫无防备的响了起来,葛玉梅挤开郑源徐烨一行人,一把将谢离揉进了怀里:“傻孩子,你这是去哪儿了啊!你知不知道妈妈一直在等你啊!!”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汪士奇反应过来要去把人拉开,刚伸出手就被一身黑西装给拦截了:“警官,母子重逢,天理人情,这时候就不要去煞风景了吧。”
“你跟我提煞风景?”汪士奇斜眼:“警察办案,律师进来掺和什么?”
“又不是瞎掺和,我这可是被害人委托的。”
“被害人?你说谢离?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应该叫他嫌疑人更合适一点。”
“哦?您是指我的委托人被绑架了五年,被嫌犯带出去灭口,情急之下正当防卫的事吗?”钱鑫嘴上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要定他的罪,至少先得批捕吧?没有批捕,他就是受害人,受害人选择律师对案件进行梳理和报案,这是对私权利的一种处分。我的介入并不违反法律规定。倒是您——”
钱鑫没有说下去,汪士奇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程序不合规是个大坑,他不能让这个老狐狸抓住痛脚。
“散开散开,都堵在这里干嘛呢!”他烦躁的驱散开人群:“老徐,你带人去做笔录,两边都要,老郑,你跟我过来一下,其他人都先回去,不要妨碍警察办案!”
郑源点点头,跟着汪士奇走了,行到转角忍不住回了一次头,闹哄哄的局面已经平息下来,葛玉梅捻着纸巾擦着眼泪,正跟钱鑫交代着什么,姑娘在一边做着笔记,助理又是递水又是递吃的,只有谢离,保持着被抱住时的姿势,两手并拢,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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