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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符箓,荒庙,书生


  山峦叠嶂,

  万木撑云。

  郁郁葱葱的密林接踵相连,日光如同穿透绿云的利剑,星星点点打落在青石铺就的蜿蜒小径上。

  “嗯昂—嗯昂…”

  一声激昂的驴叫响彻云霄,惊的山林中飞鸟啼鸣,翅音凌空声阵阵响起。

  人迹罕至的燕支山今日忽然来了个游方道士。

  那道人年岁不大,头带鱼尾玄铁道冠,身着滚边云纹绯袍。

  手牵一头神俊非凡的大青驴,身后还跟着个唇红齿白,扎着对角发髻的小道童。

  当下正是谷雨时节,二人一驴伴着叮当作响的驴铃声穿过葱峦翠岭,茂林修竹。

  最后停在了一座泛着炊烟的村子前。

  山溪自脚下潺潺流过,道人鞠起一汪清泉连饮数口,又以同样的方式给青驴鞠了些泉水。

  年轻道人生的眉目清秀,乌木似的眸子神光内蕴,顾盼生辉,笑盈盈瞧向身旁的书童。

  “来回奔波已历月余,半点伥鬼的影子都没看见,二泉你说那虎妖是不听见道爷的名号,早早搬家跑路了?”

  山巘高低如绣,溪流屈曲无声。

  书童杵在一旁也不饮水,也不答话,安静的像个泥塑的瓷娃娃一般。

  道人饮过泉水似觉不甚痛快,又解下腰间葫芦灌满,这才牵起青驴叮叮当当的朝村子走去。

  时至中午,饭菜杂着猪油的香腥味涌入鼻头,勾着一人一驴肚中都发出咕咕饥鸣。

  道人替青驴捋顺鬃毛,寻了处临山的院子叩响柴门。

  院子里响起几声狗吠,俄顷一个老翁开探出头来,看到眼前这个奇怪的组合后眼中满是警惕。

  年轻道人打了个稽首:

  “小道顾轩游方至此,能否借老丈宝地稍事歇脚?”

  老翁看了眼他手中排开的几枚通宝大钱才放下心来,将柴门拉开道:

  “山高路远,米粟不值银钱,道长请进,只是这驴……”

  “吁……吁。”

  顾轩吹了声口哨,青驴便纵身窜入林间,兀自撒欢去了。

  “这畜生!”

  他笑着摇了摇头,跟着老翁走入院门。

  ………………

  山野之中米盐珍贵,虽然老丈极力推辞,顾轩食过羹饭后还是将几枚大钱放在了石磨上。

  先前跟这位姓余的老丈闲聊时,得知燕支山中有处前朝遗留的珈蓝宝地。

  左右闲来无事,顾轩索性便领了书童,一大一小两人又一头扎进了茫茫密林中。

  兜兜转转了一下午,临近傍晚还真叫他在一处嶙峋断壁前寻到了那处寺院。

  但见阿兰若前苍松翠柏环合,涧泉清幽深邃,不觉间叫人生出一股尘心尽洗的出世感来。

  近前一看,山门半掩,荒草萋萋,又似是一处无僧众主持的荒庙。

  顾轩推门而入。

  却见大雄宝殿和各处佛室都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俨然一副沓嶂围兰若,回溪抱竹庭的珈蓝宝刹景象。

  “这寺庙好生古怪,怎么看门脸无人打理,内院又拾掇的这般干净?”

  正疑惑间,一道醇厚雄浑的禅音在院中响起。

  “阿弥陀佛,山陬海噬人迹罕至,竟不知有贵客到访。”

  顾轩出门循声瞧去,见来人是个穿着素色僧衣,身形魁梧却是眉髯尽白的老和尚。

  修行之人不问年岁,他不敢怠慢,忙上前道:

  “小道游方至此,冒昧参禅,却是叨扰大僧清修了。”

  老和尚乐呵呵看向顾轩,双手合十道:

  “居士多礼,请随老僧至禅房奉茶。”

  顾轩忙打个稽首还礼:“无量天尊,大僧盛情,小道岂敢不从。”

  这老和尚虽髯皓如雪,行走间却是龙骧虎步谈笑风生,佛偈秒典信手捏来,俨然是一副修持有成的高僧模样。

  临近后院禅房时顾轩突然停了下来,将书童不知何时散开的发髻重新扎好。

  这才笑嘻嘻看向身旁老和尚道:“大僧似乎很是开心?”

  “阿弥陀佛,久在山中不闻俗世之音,今日得遇居士造访,老僧自然是喜不自胜。”

  顾轩点了点头做了然状,随即也不再语,一路跟着老和尚进了禅房。

  这间佛室中布置整洁素雅,未曾瞧见香火烟氲,却有一股浓郁的馨香飘然而至。

  就着老僧煮茶的空档,顾轩起身走至佛龛供桌前,不经意见瞥到盛装果品的碟盏竟全是铜银器皿,哪有半点荒山小庙该有的寒酸清苦。

  先前那股子馨香正是从碟中几颗拳头大小,表皮暗红的供果中散出。

  顾轩眼底闪过一丝精芒,转头问道:“敢问大僧,桌上这些供果唤做何名?”

  “山野劣果而已,居士若是喜欢请自取。”

  顾轩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带着些许遗憾笑道:

  “多谢大僧,只是小道胃气虚寒,实与这等山肴无缘,却是可惜了。”

  不多时茶已奉上,两人闲谈片刻,老僧便起身要去张罗晚饭。

  顾轩这才得知看似若大的寺庙竟无一善信火工,里外全凭老僧一人操持,连个座前相伴的沙弥弟子都没。

  老僧轻叹一声,良久才道:

  “不敢欺满居士,山野荒居粮米稀缺,昨儿个盐酪页已用罄,老僧年衰体弱,下山又恐遭那大虫毒害,寺中实是已无食粟来招待居士了。”

  顾轩瞧着眼前垂垂老矣,须发尽白的老僧,不由得动了测隐。

  片刻后将在院中等候的书童给唤进禅房,笑道:

  “我这小僮虽声暗不能言语,腿脚倒是灵便,不如就让他去山下村落菜代买些果蔬盐酪,也好解了大僧眼下窘迫。”

  老和尚听罢喜上眉梢,连连点头道:

  “如此甚好,小居士请随我来,老僧取些银钱给你。”

  …………

  顾轩一人独坐禅房中,等了许久不见老僧返回,却闻得楼头鼓响,寺内钟鸣。

  他以为是老僧敲响暮鼓晚钟,去做那晚课仪轨了,寻了一圈也不见老僧和书童身影,便走出寺门查看天色。

  但见十分俄然黑雾,九霄云里星移。

  不觉间已是山河忽晚,暮色苍茫。

  顾轩从怀揣里掏出张揉的皱巴巴的麻纸,其上画着一只白斑黑纹,吊睛白额的大虫,右旁附几行盖着官府大印的小字:

  “本县闻燕支山内有恶虎荼毒山民,噬人作伥,特征辟通晓玄门道术之人捕杀此獠,若有所得者赏银……”

  日薄西山,暗红色的暮光照在麻纸上,更衬的画中斑纹白虎活灵活现,仿佛要从纸面上跳出来择人吞食。

  顾轩收起那张正阳县衙贴出的黄榜,轻叹一声。

  “逝者如斯夫,余来此地已有月余矣。”

  话说那日师尊元景真人和一众师兄被祖师超度过后,他再次进入丹房时墙上的蜮妖已经消失不见,只余那张尺长的符箓孤零零飘在地上。

  这几天的遭遇太过玄幻,几位师兄虽说死的惨烈,却也不过是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而已,并未给他带来太过强烈的恐惧感。

  只是心头不由泛起一股悲怯。

  刚来这个世界不到一周,相熟的人就全都因为修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丢了性命,这方世界的法则未免也太过残酷。

  加之他如今这幅身体的原主人父母早亡,自幼失怙。

  一时间顿生天下虽广,却独剩我孑然一身的茫然感。

  “魂魄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虽说祖师走时没交代我那三魄有没有复归体内。”

  “可想来他老人家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就这么嗝屁,断了自家的香火道统吧?”

  顾轩心中惴惴不安,翻开那本与他一道穿越而来的图鉴查看时,扉页上原本含沙射影的情景竟又再次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则是几页密密麻麻的插图小楷,他逐字一览,其上书写的内容正是那所谓的道门黄紫符箓三十六种。

  好在紫虚观中余米尚多,他闲来无事便寻了观中丹砂纸笔,清水法印。

  按着记忆中写符做箓的法子,再结合图鉴册子上写的内容去临摹那些符箓。

  原本只是想以此解闷,可符写的多了,他发现将那些笔势复杂的云篆描进符胆之后,居然真的可以勾动起所谓的天地灵气。

  师傅元景真人曾说过魂魄有恙之人心神不稳,决计无法施展道门法术。

  可他如今三魄缺失,怎么还来写出灵符来?

  顾轩心中惊疑,想着翻出祖师留下的那张符箓好对比一番,却在符纸背面发现了几行紫阳真人留下的小字。

  他仔细阅览过后才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原来紫虚观道统虽小,却是实打实的玄门正宗。

  加之打入他体内的那三枚玉髓针乃是由元景真人毕生法力凝练而成,而他与师尊又是一枚相承的道统。

  因此那三缕至阳至纯的法力随着元景真人身故,沾染顾轩三魄之后自然而然过渡到了他的身上。

  也算是因祸得福,顾轩如今体内竟是生出了几许浅薄的道行法力。

  世事说来也是奇妙,三年之前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还是个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的中二少年,历经千辛万苦才拜师崂山紫虚观中。

  如今他年纪轻轻的,一众师兄死的死散的散,竟然接了师尊的道统成了一派掌教。

  真是叫人苦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叫顾轩没想到的是,这种山坐吃山空,苦修道法的安生日子他也没能过上多久。

  半个月前,那本神异的《九州妖鬼图鉴》上,不知何时突然又出现了一头雪白的斑斓恶虎。

  从此他每晚都能梦到一头面目狰狞的虎妖环伺身周,几欲扑梦而出,扰的他夜夜无法安睡。

  顾轩在吉宁县接连瞧了几位名医都不见好转,无奈下索性收拾了元景真人留下的遗物,背上褡裢下山而去。

  一路游历来到了如今的正阳县燕支山内。

  他想着寻访那虎妖踪迹的同时,看看能不能通过那本神异的《妖鬼图鉴》回到现代社会。

  毕竟古代世界空气虽好,这种没电没自来水没wifi的日子忒是难熬,他过了一个月仍旧无法习惯。

  ……………

  顾轩站在寺院门口,正神思月余来的经历。

  蓦地瞥见一身着高装巾子,背负书箧的儒生面色惊惧,慌慌张张从山径上窜将上来。

  儒生俄顷行至山门前,瞧见顾轩后方才松了口气,与他拱手见礼。

  一番攀谈后顾轩得知这人名为顾谨修,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因为躲避兵祸耽搁了不少时日,想着抄捷径才钻进了这燕支山中。

  左右寻不到那个老僧,他便越俎代庖,替此方主人行了客礼。

  “没承想还是个本家,顾兄请入山门说话。”

  “顾兄请…”

  等两人行至后堂禅室,顾谨修才不解道:“瞧顾兄衣着应是位羽衣玄门,怎得又成了珈蓝比丘?”

  顾轩倒了杯冷茶递给他,笑道:

  “顾兄有所不知,此方主持许是随我那书童下山采买去了,贫道也是云游而来,暂时借住宝刹而已。”

  顾谨修闻言浑身一颤,当下茶也顾不上喝了,直直看向顾轩。

  “你说的主持可是一皓首白眉的老僧?”

  “没错,莫非顾兄上山时遇到他了?”

  顾谨修拍了把大腿突然站起,面色惊恐道:

  “坏菜了,我道是寻了处珈蓝宝寺,没成想才脱虎口,又入狼窝,吾命休矣。”

  说罢竟是扶桌嚎啕大哭起来。

  顾轩瞧着他一七尺男儿哭的很那要出阁的闺女似的,强忍着笑意问道:

  “你这举子好生奇怪,怎的就又入了狼窝?”

  顾谨修才密林中疾行了半日水米未进,嚎啕一阵后腹中响起咕咕饥鸣,这才回过神来尴尬道:

  “实不相瞒,小生方才上山时瞧见山下密林中有个吊睛白额的大虫在啃食一个小童,吃干抹净后竟然褪掉虎皮改穿僧衣,化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禅师。”

  顾轩听的瞠目结舌,片刻后拍案而起。

  “什么童子,那是老子的化形符,十八两的本钱啊!”

  顾谨修倒也心大,前一刻还在大吼我命休已,这会儿却蹲在禅房中翻箱倒柜的寻吃食。

  听见顾轩的怒骂声后,回头面露不解看向他。

  “顾兄有所不知,贫道此番进山就是揭了正阳县黄榜,寻这虎妖来的。”

  顾轩说着从袖兜里翻出个玉质小人,瞧见满身的裂纹后一脸肉疼,接着道:

  “谁料这畜生胆大包天,竟占了这方珈蓝宝地化做老僧,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顾谨言听到他是为捉妖而来,原本绝望的眸子兄又蒙上一层希翼,眼巴巴看向顾轩。

  “顾兄懂那降妖伏魔的妙术?”

  “不懂。”

  “那顾兄一定是炼体有成,力能伏虎?”

  顾轩还是摇了摇头。

  顾谨修一屁股坐在榻上,颓然道:“那顾兄何以敢言是为入山除妖而来?”

  “贫道有这个”,顾轩从行囊里翻出几张朱字黄底的符纸,以及一把十七世纪时才出现的三眼火铳。

  顾谨修刚要说些什么,却让顾轩一个噤声的动作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虽未言语,顾谨修也根据唇语读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别出声,他(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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