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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racter13记忆还是幻境


简尧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宗门后山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翘着脚,嘴里叼着一根草。

        简尧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地方来。因为这么多年他除了下山做任务,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数十米开外的一间石室内渡过的。

        他想放下脚,坐起身,却发现身体不听从使唤。

        他心里一个咯噔,突然听到一阵动静,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去,整个身体迅速从大石头上一跃而下,迎上来人,拱手笑道。

        “师兄,你果然来了。”

        所有动作都是不受控制,简尧却没有时间和余地感到惊讶。

        望着来人的面容,他瞳孔紧缩,若这真是自己的身体,眼下一定会在这人面前颤抖起来。

        “师父……”简尧在心里嘶哑道。

        这句话当然也没能说出口。

        季容川挑眉示意他解释。

        简尧在这具身体里,感觉嘴巴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絮絮叨叨道:“沈师姐非要和我赌,此次下山江师兄会选谁一起参加任务,我赌了自己。”他小心地望向季容川,“师兄近日不是忙着大典么?”

        很奇妙地,简尧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情绪。

        更玄妙地,他好像知道这是谁的身体了。

        原立决峰峰主,陆新绿。

        季容川看着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哑然失笑,眨眨眼,“要让你失望了。”

        陆新绿哀嚎一声,“我的五十灵石!”

        季容川站在原地,兴趣盎然地听陆新绿哭诉被师姐“欺压”做苦力的前因后果。

        简尧好像进入了一道时空缝隙,通过已经失踪的两个人的眼睛,经历数百年前的往事。他一时顾不得深究原因,只盼醒来后不要忘记。

        倏然,石室的门“轰”地一声自内而外打开。两人安静下来,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从石室中漫步而出。

        他身着朱红色的衣袍,正随手将潮湿的头发往后捋,目若朗星,颜似桃花,容貌风华远超简尧毕生所见,神情淡淡。

        ……这是谁?

        简尧一时有些迷惘。

        他从未在宗里见过这个青年。

        容貌盛极的青年已经注意到他们,抿唇笑着往此处走来。

        似乎没料到两人会出现,他首先望向季容川,面上冷淡如周身飘渺的寒意白纱,在那双灼灼桃花眸微微弯起时,蓦然驱散了。

        “师兄。”青年轻轻唤道。

        声音如石上清泉,清脆悦耳。

        季容川摸了摸他的长发。

        “自己”观两人相视而笑,委屈道:“江师兄,我也在这。”

        青年这才看向他,歉意道:“我有注意到陆师弟……”

        看了看两人,他眼神明亮,笑着提议:“不如师兄和陆师弟来我院子里一叙,若夏天到了,凤凰花也该开了。”

        他从两人的衣着看出如今的时令。

        而三人对话之外,简尧寄于自己师叔的视角,刚平息的心绪,也立即又如惊涛骇浪起伏不定。

        从他们的言语,加上青年衣裳上近看之下十分明显,动态优美、振翅欲飞的鹤纹,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师辈一脉竟有四个人?!

        那,那,为何他从未见过,与听说过他这位师叔?

        简尧惊疑不定地想,……难道一直以来的梦境只是幻想?

        他既失落又沮丧。

        就在此时,季容川摇头道:“我有要事需你陪我下山,已向弥真堂打了招呼,即刻便出发了。”

        陆新绿闻言,很有眼力见地提出有事告退,转身御剑飞远。

        简尧正内心焦急,眼前突然一黑。

        一片云海中,听到青年好奇道:“何事如此紧急?”

        这下他连身体都失去。透明的灵体漂浮在空中,无人可见。

        青年随季容川唤出自己的佩剑,迎面而来的云雾席卷衣袍,猎猎作响。

        两人伫立于剑身,使了个口诀越飞越高,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稳如泰山,自有一股从容不迫与风流隽逸。

        简尧仔细观察,师父的剑以外,另一把飞剑,也就是青年的飞剑,果然十分陌生。

        剑体金黄如龙鳞,不显庸俗,反显神气精粹,剑柄玄黑,质感宛如绝世美玉,较寻常的剑柄还要长上三寸。

        “我找到线索了。”师父这时言简意赅地回答。

        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却令青年当即面露喜悦。

        见他激动,季容川也显现出一点笑意。

        他语速加快,解释道:“你闭关五年,不知道近来有一名唤‘夷衡’的魔宗突军异起,接连镇压了数十个大小魔宗的混战,还独自压制了北渚近期的煞潮。”

        顿了顿,季容川道:“玄宿门近期似乎出了什么事。”

        “便是这夷衡宗?”江与流略微急迫地问。

        季容川点头:“门下弟子外出任务,遇到与当年非常相似的形况。除致命伤不是刀伤外,处处吻合。最后追查到夷衡宗的一个中级弟子身上。”

        江与流舒展开眉头,“也就是说,关键之处确实是脚踝上的黑点。”

        “没错。夷衡宗以蛊扬名于世,目前已知的七万多种蛊虫中,并未有此次呈上的这种。我认为这蛊虫不止有令人动弹不得,或陷入昏睡的作用。那弟子并非我们所追查的幕后黑手,我已让万千用他作蛊虫宿主,更深层次的作用,得等一段时间才能清楚。”

        季容川说出这话时面色平淡,江与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沉默了半晌,才微微吐出一口气,似乎从什么往事中回神,然后略微噙着笑道:“多谢师兄。”

        简尧听到现在,已经略微静下心来,权当眼前即真实,整理起他们话里的线索。

        似乎师父,和这位从未出现的师叔,正在调查几件类似的命案。

        从两人话里“夷衡镇守北渚”的情形来看,当前的时间线,不一定是林家退守历广陵的三百多年前。

        玄宿门很早以前,就时不时表现出对镇压北渚煞潮的力有不逮。

        倒是“夷衡突军异起”一说……

        简尧回溯过往,即便夷衡宗地跨两境,在当世是如何的庞然大物,似乎前代夷衡宗主秦恬成为乐土改制的推行者之前,其在修真界一直处于较为势微的地位。

        难道就是那之后么?

        简尧心想,两宗所辖的境土相邻,只因一贯来往平淡,自己从未过多关注。现在看来,实际上微观与夷衡,渊源并不浅。

        正事告一段落后,季容川不再谈论正事,而是开始讲述青年闭关几年以来门派内外发生的趣事。江与流不多话,含笑听着。

        简尧一旁围观,愈发觉得梦境不可能如此真实。

        两人一灵体飞行数天,简尧发觉脚下土地的颜色逐渐变深。

        “引蛇出洞?”江与流了然说。

        “嗯。”季容川俯瞰,身下的城池在云的遮挡下若隐若现,他做了个手势,两人开始下降。

        从脚下黑色的土地,简尧认出他们现在正位于大陆东侧的椒丘境。

        曾经魔宗林立的无序之地。

        数百年后的今天,它已完全变成夷衡宗的属地。

        即使闯进魔修的大本营,两人也没有丝毫恐惧。

        如入无人之境,换掉宗服,佩戴上隐藏气息的法器,他们神情无比泰然自若走进街头一家赌场。

        赌场内十分昏暗,随处可见一种五头三尾、背生九翅的虫子的石雕,怪异荒诞。

        身着一深一浅的华服,两人并肩而行,在喧嚣鼎沸、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随意停留。

        简尧随便瞅了一眼,师辈用来隐藏气息的法宝可谓一流。

        他们东看看西看看,走到一名面黄肌瘦的长脸男子的桌前方才驻足。

        季容川神色愉快,拿起骰子,笑道:“这桌居然没人……与我赌么?”

        长脸男子正翘着脚,百无聊赖地剃着指甲,闻言,先是打量了一下两人的服饰。

        浑浊的眼珠之中,登时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色彩,打算拒绝的嘴一拐,答应道,“行。”

        连简尧都知道,没人,正是老赌棍们彼此熟门熟路,明白这人手段脏得很又输不起,才不愿意招惹。

        师父更没理由不清楚。

        见“冤大头”主动上门,这张赌桌的周围立即聚集来的十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一开始就夹带了几丝同情和幸灾乐祸,当瞥见灯光下江与流的侧脸,才出现几分浓浓的惊艳,不可置信和痴迷。

        赌桌上的三人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长脸男子臭着脸,领回一个一看就与他不对付的女管台人(哎呀,你是邀请我来看你的笑话的么?)三方站定位置,赌局就开始了。

        男子十分游刃有余,刚开局就不着痕迹悄悄观察两人的表情。

        果然不出他所料,开局前才饶有兴致地询问规则,眼睛眨也不眨,投入大把大把银子的愣头青,一路赌到第七局,那轻松写意的笑容便再难维持。

        金币跌落的清脆的碰撞声,和一叠叠钞票在彼此的手下推来搡去,堪称让人血脉膨胀的画面,对他来说倒成为毒蛇猛兽般的致命毒物。

        男人的眼神并未流露出要命的慌乱,他咬紧牙关、努力平复着面部抽搐的肌肉,只为掩饰内心翻腾跃涌的焦虑恐惧。

        平心而论,他已算男子纵横赌场多年,见过表现的不错的那一批人了。

        没有时不时胆战心惊偷瞄一旁的同伴,也极度控制自己的表情——所有的赌徒在站在赌桌后,都会在极短的速度内学会在脸上戴起不动声色的或笑或平淡的面具。

        然而男子可不是靠神色去判断对手此刻内心是否胸有成竹,他观察人的手——比如此刻,他的对手显然就已精疲力竭,斗志消散了大半,证据就是他攥着汗湿钞票的手虚浮地将钞票扔出,使钞票在空中飞旋着四下散落岔开。

        没散落远,钞票被管台的用耙竿尽数推搡到自己面前,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顿时青筋暴露。

        而他的同伴,就更明显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富家少爷。

        只是凝视同伴接连输了几局,小少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便流露显而易见的失落沮丧,拳头攥紧揉皱了衣袖还不自知。

        他看起来是两人之间居主的人,但就是倔强地不开口让同伴停手。紧紧抿着唇的样子,看起来冷若冰霜,有种钢铁般难以摧毁,又郁郁寡欢的美。

        长脸男子见状,终于放任自己得意起来,啊,原来是两个没有修为的倒霉蛋,来给他送银子来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两人的脸与手之间,眼神乱晃。

        慢慢的,似乎陷入了某种胡思乱想。

        赌桌另一边,简尧早已意兴阑珊。

        他预示到这场赌局的结局后,就把注意力放在详细观察江与流身上。

        良久,当他想转头瞧一眼胜负簿,无意间瞥到长脸男子的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场面好像不知不觉,走向了一个谁也未曾设想的分支。

        憋着笑,简尧偏头再度打量师辈两人。

        落地后,季容川选择一套“相对”朴实无华的衣裳。他一贯喜欢如此。因在大众审美中不属于特别英俊的长相,加上刻意收敛了气势,他看上去没有简尧记忆中那么引人注目。惹得任何人第一眼只能关注到他。

        不过,师父面庞轮廓硬朗,鼻梁非常高挺,嘴唇很薄,静静看着某个人时,有一种冷凝安静却迫人的不怒自威的锋芒,因此微微笑起来时,那反差也格外摄人。

        反倒是江与流,惊为天人的极盛容貌和言动有则的风度仪态,用剑眉星目,俊美无俦也不足以形容。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模样,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分明是一位不谙世事,和朋友因好奇跑来赌场瞎转悠的俊逸富家少爷。

        魔宗的地域,连凡人穿的都开放华丽了许多,简尧了解师父和“师叔”只是入乡随俗,可这男子……

        本来可以只靠实力。

        这不就(被迫)用上美人计了吗?

        简尧忍不住乐了。

        要说这两人会输,那是绝无可能。凭简尧虽已有些模糊,但结论深刻的印象,记忆里师父若是要出千,这附近数百个赌场里不可能有人能看出他的手法。

        真正令他惊讶的是,以这两人的身份之高,却具备如此戏剧性的精湛演技,简直不给门派情报部门的弟子活路。

        ……难道陆师叔说,师父在千年大战中,曾女装去探测过敌情,是真的吗?

        简尧面色古怪起来。

        打断他有些不尊师重道想法的是季容川开口说话。

        “你还要继续么?”师父面无表情,冷淡至极说道。

        简尧微微一动,而那长脸男子从季容川手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恍惚道,“什么?”

        迎上季容川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胜负簿,猛地直起身,难以置信:“——什么时候?!”

        简尧飘上前一看,刚结束的两局,自家师父赢的金额已经完全足够将前八局一举翻盘了。

        反正他不是很意外。

        “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

        女管台人随手撇开书写胜负的笔,妖娆的身体半撑着钉竿,妩媚一笑。

        “你早看出来?“

        长脸男子压低声音,愤怒地道。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与对方交恶的情况下,要女人提醒自己更是天方夜谭。顿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深深吸着气。

        女子手指卷着发尾,笑嘻嘻道,“谁让你笃定那什么看手的本事,一辈子打雀,却被麻雀啄了眼,哈哈,焉知这世上有人连手都能控制不露端倪。”

        女子朝季、江两人轻轻一笑,提醒道:“这人赌品不好,拿了钱就快点走吧。”

        季容川不置可否颔首致谢。江与流则是一脉同出的气定神闲,一笑,立即引来诸多吸气声,“多谢姑娘告知。”

        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常人。

        女子意外了一瞬,随即笑道:“看来我说了无聊的话呢。”

        动静将令赌场的人从四面八方吸引聚集过来。

        有两三人目睹了全程,毫不客气,落井下石道:“居然输给凡人,老李,你行不行啊。”

        被叫做老李的男子登时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被臭娘们和几个夯货看笑话是一回事,身为庄家,同时参与赌局的一方输的如此惨重,不但面子全失,按照规,他还得自掏腰包赔偿这笔钱。

        最重要的是,他堂堂一个练气期修士……居然输给了凡人!这消息一传出去,明天他走到街上,相熟的人且不说;那勾栏里被他好不容易哄到手,最最高傲美貌的花魁娘子,指不定会甩他脸色,嫌弃他丢了脸面,而不愿相见。

        取笑讥讽不绝于耳,男子瞳仁满含怨毒,如狼一般恶狠狠地瞪季容川和江与流,刚刚看起来无比顺眼的面容,眼下也变得十足令人憎恨。

        他冷笑一声,同时瞥了一眼女管台早已走远的袅娜身影,阴狠地说:“给我等着。”

        转身走进赌场阴影处的一扇门。

        江与流可不管周围人或惊艳或贪婪的纷杂的目光,眼睛发亮地注视季容川,轻轻笑出声。惹得季容川低头看他时,摸了摸脸,那冷漠的面孔一下也随之笑了起来。

        抵去输了的金额,他们赢了的钱虽然多,但输资既然不是赌场出的,自然无人拦阻就顺利离开。

        回到客栈的房间,设下屏障,江与流才有几分好奇地道:“那人有什么特别的?”

        其实简尧也有点想知道。

        季容川躺在榻上,闭着眼,全然没有简尧记忆中一贯那副沉静庄重的师长模样,他语气惬意:“那桌没人,说明那人的赌品是出了名的差,加上‘临别’时的那狠话,大抵不出三日,就会自动找上我们,成为我们了解夷衡宗情况的突破口。”

        说完,又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倒没想到还是个男女不忌的家伙。”

        看出什么,江与流非常轻地“嗯”了一声,不再出声。

        果然,如他所料,没有多久,床上人的呼吸趋于平缓悠长。

        简尧站在角落,看着青年端正坐在房间中心的椅子上,静静凝望着因连日来的疲惫而沉睡的季容川。

        直到这座城市灿烂的华灯初上,也一刻不曾移开过视线。

        他若有所感,出了神……

        仿佛,自己也曾这样凝视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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