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埋骨（二）

如是，狼妖便同金纪安混做一处，住在了金家。

        几年以后，金纪安改了性子收了心，安安分分的参加了科考，过了几年很是春风得意的日子。

        先是皇榜高中，他本是世家子弟，又得了功名，自然让人高看一眼。后来，宰相看他性子和顺，知冷知热，便将女儿许给他做了夫人。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一个富贵闲人，占齐了后两件，果然不愧是能替妖精挡天劫之人，身上自有大富大贵。如此，高兴的事情还不止一件，他开春时才娶的夫人年末便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

        人生近乎圆满。

        如果那头锁在后院的狼不时不时的在半夜嚎叫。他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那头狼是个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那头狼对自己很好，也是他早就知道的。

        但是他的夫人李琢如不知道。

        李琢如是宰相的千金，少不得有些千金小姐的脾气，却实在是个圆圆满满的大家闺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轻言细语，举止从容。只是这位小姐十分讨厌猫狗一类小动物，做了金夫人，也一样的讨厌。

        金纪安陪着笑告诉她，小狼不是狗，是狼。

        李小姐对上狼妖泛着森森寒意的眼睛，不声不响的晕了过去。

        金纪安望着金夫人苍白的脸，有些心疼，便着人把狼妖锁在了后院一个破落的院子里。

        狼妖转着圈的去咬那一段锁在她脖子上的链子，玩得不亦乐乎。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游戏。是一个金纪安跟她玩的新游戏。其他的，她统统没有想过。想了也不懂。

        她从来都不懂，人妖殊途。金纪安不再如以前一般宠着她，由着她，她也不懂是为什么。

        如今被锁在这深宅大院中，她也安然的趴在院子里，看着地上的小蚂蚁搬家。她一个走兽，房子好不好，院子漂亮不漂亮其实都无关紧要。她性子慢，沉得住气。以前捕猎的时候，为了抓一只兔子，要守很久很久，那个时候，她身边有父母，有兄弟，也有朋友，还有一片任她奔跑驰骋的天地。现在每天都有吃的，不用辛辛苦苦的抓兔子了，却要被锁在这方寸之间，趴在地上望着人的腿、人的脚，匆匆忙忙的来来去去。大多数时间，却是连人的腿都望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有堆放在院子里的木柴，以及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想着自己要是人形，就可以解开链子回家去，回到深山中去，与父母一起捕猎，与朋友一起扑蝴蝶了。自己出来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回去过。如果回去了，狼爹是不会把自己拴起来打的吧？

        “肯定不会！我是他亲生的呢！亲生的！”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狼妖莫名的就想到金纪安大婚前，特地告诉她不能再变成人了，不然让别人知道了会用铁棒敲她的头，还会扒了她的皮做成衣裳，肉也要红烧，就连骨头也要一锅炖了喝汤。

        想着想着，她就想到了金纪安的夫人。穿着嫁衣，簪着钿钗，迎亲的金纪安在屋外唱催妆诗。自己藏在彩车底下，偷偷看了一眼她。皮肤很白，身段很软，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柔。真漂亮。

        不知为何，金夫人很漂亮这个认知，让狼妖觉得有些委屈，没有缘由，难以排解。让她委屈得连想到金纪安的脸都觉得面目可憎。终于，她咬断了链子，跑了出去。

        等到下人禀报金纪安，后院里那头狼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金纪安赶到院中，仔细看了那锁她的链子。果然是从石桩根脚就啃断了，也不知道她一头笨狼，拖着老长一段链子能跑去哪里？想起与这头笨狼在山中别院的生活，金纪安十分惆怅，嘱咐下人给她留道门。

        这道门留了几年，都不见她回去。金夫人便私下命人锁了。

        而狼妖，也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金纪安寿终正寝那晚，落锁多年的偏门无风自开。

        一道影子悄悄的溜进了院子。脖子上拖着一段链子，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许多地方都已经锈迹斑斑。

        寻到金纪安在的房间，径自推门而入。

        金纪安已经很老很老了，须发皆白，脸上还有了许多沟沟壑壑的皱纹；美丽的金夫人也垂垂老矣，只是仪态仍是那么端庄。看见自己深恶痛绝的野狼，也不惊讶，也不尖叫，只是淡淡道：“你来了？老爷等你很多年了。他一直牵挂着你，自责没有照顾好你，你当年那样跑出去，怕是要被猎人抓走的……”

        许多年来一只固执着不肯化为人身的狼妖终于蜷缩在地，片刻之后，站起来一个并不貌美的姑娘。双眉黑长，微微上挑，目光坚定，隐有煞气，看起来不像个姑娘，倒像个刚打架回来的小子。

        金夫人微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从容笑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可叹我当年知晓你是个妖精，竟把你想得国色天香。凭白吃了许多闲醋。”

        狼妖并不知道要怎么搭话，半晌，方讷讷道：“我记得你不爱吃酸的。你爱吃甜的。”

        温言，金夫人做了一件饶是狼妖想破脑袋也没预料到的事情。金夫人突然大笑起来，她一生最讲仪容仪态，走路都不肯多迈半步的人，居然笑得花枝乱颤，环佩叮当。大笑声中，只听她语声若哭若笑：“金纪安啊，金纪安，你自诩聪明过人，怎生看上一个这样的货色，你的情意，原来她并不知晓。一个妖精，哪里有什么心？枉你等她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笑话一场。”

        狼妖再笨，也听懂金夫人的意思了。只是她从来都不是个细腻的人，也不懂什么叫伤怀。只知道金纪安是因为等不到她，含恨而死的，当下便吐出自己的内丹“天狼珠”，喂进了金纪安的口中。失去天狼珠，狼妖便再也不能维持人形，化作原形的她，露着森森的牙齿同金夫人道：“我一定会救活他。你没有机会笑话他的。”

        狼妖扛着金纪安的尸体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她以为已经走不到目的地了，才总算看见了自己家门口的枇杷树。

        爹娘远远的看见了她，正在飞奔过来。

        终于可以睡觉了吗？

        狼妖迷迷糊糊的想。

        等到醒来之后，阿娘就坐在身边抹眼泪。她知道阿娘心疼她那颗来之不易的内丹，毕竟以她的智商跟天赋，是不可能重修一颗内丹的，而且也不可能再找到一株千年老参了。

        她还能活多久都为未可知，还怎么去跟鬼差抢一个已经死去多日的鬼呢？

        后来，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在洞中找到了金纪安的尸身，狼妖将他埋在了自己的床铺底下。如此，天天守着才算安全。办完这一切，狼妖四处找自己的父母，却发现阿爹阿娘也怎么都找不到了，只有每天睡着了才能看到。可是，虽然能看到，阿娘却不会给自己准备吃的了。

        她每天都努力的睡着去见阿娘。有一天，她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自己就拉着阿娘“呜呜呜”的哭着喊饿。

        阿娘急得不行，却也没去自己抓小兔子吃，只是抱着自己一个劲的哭。一边哭一边道：“我的儿啊，爹娘都不在你身边……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狼妖记得自己从阿娘怀里爬出来，好奇道：“阿娘，你跟阿爹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啊？你们要去哪里修炼吗？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一定不吵。”

        话未说完，又惹得阿娘一阵大哭。

        狼妖便觉得有些奇怪了。平日里，若是自己把阿娘气哭了，阿爹是要咬自己的。今天阿娘因为自己哭得这样从未见过的伤心，阿爹为什么不来咬呢？还是要变成人来打？现在只是去找一个趁手的家伙？

        狼妖小心翼翼的找着阿爹的身影，却不料阿爹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在折树枝或者削竹片，而是就在自己身边。前爪绷得直直的，十分威武的坐着，并没有变成人。看见自己在看他，也没有呵斥自己不懂事，偷懒不好好修炼，只是沉着声音问道：“饿了？”

        狼妖忙不迭的点头，撒娇道：“都快饿死了。”一边说，还一边把肚子亮出来给阿爹看，末了还使劲拍了拍，以示空空如也。

        阿爹也没说他去捕猎，只是十分严肃的交待，“你现在起来，往东边去，只有你使劲扑蝴蝶一下那么远，那里有两条狗的尸体，只是阿爹没有烤好，都烤焦了……”

        阿爹这样说的，阿娘红着眼睛望着自己点头，哽咽道：“你不要挑食，快去吃了。吃饱了阿爹阿娘每天都叫你起床打猎。”

        狼妖真的太饿了，听阿爹阿娘这样说，也依言醒来，出了洞口不，果然发现过是一纵身的距离处躺着两条狗的尸体，阿爹也烤得太焦了，烤得都快化了，只能看出个囫囵的狗的轮廓。但是自己真的太饿了，也就不挑食的把两条狗都吃完了。

        吃完后，回到洞中美美的睡了一觉。果然一入梦，阿爹阿娘就急匆匆的来问自己是不是吃饱了。

        自己便就势倒在阿娘怀里撒娇：“吃饱了……阿爹，你烤肉的技术越来越差了。那狗肉吃着跟木头渣子似的，一点香味也没有，而且吃得我心里好难过……”

        就算是这样，狼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幸福。

        后来，阿爹阿娘果然每天按时叫自己起床去捕猎。因为阿爹阿娘的监督，自己就再也没有挨过饿。捕猎也越来越厉害了，只是每每有剩余的时候，想找阿爹阿娘来吃，却总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

        “应该是听我说要就金纪安，为了帮我就去哪个有灵气的地方修炼了吧，所以只能在梦里相见。还偷偷的不告诉我……嘻嘻嘻……不知道这算父女连心，还是母女连心，或者叫父母女连心……”

        狼妖便安下心来守着狼窝过日子。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狼窝洞口的枇杷树都长成大树了，阿爹阿娘却还是没有回来。

        狼妖觉得自己好寂寞，便在梦里哭着跟阿娘说了。

        阿娘哄道：“乖孩子，阿爹阿娘在修炼一门很高深的术法，要成百上千年呢……你且忍一忍啊，乖……”

        狼妖打着滚哭闹，“我不要，我不要等，我不要只有我一个，我要阿爹阿娘一起玩！”

        阿娘看她哭得可怜，束手无策。

        阿爹厉声道：“你不想救金纪安了！你要是不想救他，我跟你阿娘马上就回来！”

        狼妖顿时偃旗息鼓，抽噎道：“我想救他。我想跟他说声‘我走了’，你不要等我了。”

        阿娘看阿爹这么凶，便骂阿爹道：“你个死老头子，没事你凶她干什么！你不知道她……”

        阿娘的话没有说完，那天或许是因为梦里哭得太伤心，醒来都觉得好累。

        打那以后，狼妖却再也不敢提见阿爹阿娘了。

        有一回，阿娘和颜悦色的试图哄她把天狼珠从金纪安的身体里取出来，金纪安已经死了几百年了，魂魄都轮回转世好几世了，救不回来了。狼妖依旧死活不依，阿娘便也作罢了。

        日子便也流水一样的淌过去了。

        直到有一日，狼妖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看到阿爹跳起来，嘶声吼道：“朝西跑！快跑！跑啊！”

        狼妖从来没有见过阿爹这样急切的样子，也没有听过阿爹这样嘶声的吼叫，惊得一跃而起，认准方向，迈开四肢，拼命的跑了起来。

        跑得太急，路途太远，好几次狼妖都不想再跑了。

        每次不想跑，就能听到阿爹阿娘的声音，道：“跑啊！快跑！”

        几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听到爹娘的声音。狼妖心里高兴，脚下也似乎有了无穷的力量。爹娘的敦促，直到她跑到了涂青面前才从耳边消失。

        爹娘的声音消失的时候，涂青还在靠着树睡觉，狼妖闻到他身上干净润泽的味道，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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