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枯叶飘零
楼一层说得对,变天了。
隔着参差的树枝浓叶,姜泽发现天像泥浆一般的黄,天幕低垂,看上去就有不祥之兆。没走几步,一声轰隆隆的雷响,黄豆大的雨珠由少到多,由缓到疾,最后,噼里啪啦的打下来。
有森林的遮挡倒还好一些,等姜泽出来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倾盆大雨,短短几秒的功夫他身上几乎就湿透了。
紧要关头,姜泽也顾不得自己的衣服。他勉强用轻功飞速赶回,这么多武学一次全盘接收委实很吃力,姜泽硬撑着身体的不适,中间几次在空中摔落,他稳住自己的身体,及时踩在地面上,继续疾速行进。
一路上水洼遍地,到处都是肆意的水流,泥水滚滚流淌,有的路面已经变成了一条浅浅的泥浆河,水漫到了脚脖子,分不清脚下到底是路还是坑。
到了京都城内,姜泽才发现事情远比自己想的要严重。
后来,姜泽不止一次的想过,假如他知道今天会是他最后一次见楼一层和叶翊,他还会不会看见那个黑影就追上去;如果他最开始就不去追那个黑影,是不是他就有时间阻止叶翊做傻事,楼一层也不会就这么处理完“后事”之后直奔北疆。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城里的水患更可怕,到处都是汪汪的水迹,风雨飘摇,街道上酒家的旗子像一块破抹布,顺风顺雨不知何处摆去。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商铺也大多关了门,积水积得连门槛也看不见。街上有几个摊位木车来不及撤走,缺胳膊断腿儿的泡在水里,凄凉的很。
姜泽看到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分散开四处找什么,像是在寻人,那不是叶府的家丁吗?
他正想上前去问,德生远远地看见他,不顾那些叶府的小厮,急忙跑过来,“姜少爷,不好了,我家少爷失踪了。”
“什么?”姜泽诧异,叶翊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的?所以,那些叶府的小厮们,是在找他吗?
姜泽皱眉问:“你不是跟着叶翊的吗,怎么连个人也看不住?”
德生缩脖子:“等少爷赶到的时候,那尸体已经烧成灰了,一块好骨头也没剩下,那些人正要把骨灰扔掉,少爷当时就跟
疯了一样,从火里捧出骨灰,喊着叫着就跑得没影了。”
德生也奇怪,少爷浑身是伤,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那些人被叶翊撞得晕头转向,有几个甚至倒在了火堆旁,一不留神烧着了头发,惊慌失措,直说“疯了!疯了!”
他没有办法,赶紧回去禀报,老爷上朝去了,只有夫人在。夫人听了之后,又惊又怒,最后还是担心叶翊出事,吩咐管家带着小厮出去寻找叶翊的下落。
“姜少爷,这可怎么办,已经找了一天一夜了,半夜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洪水,突然淹进了城里,叫我们去哪里找少爷呀?”德生叫苦不迭,现在大家已经慌作一团了,水积难行,一不留神脚下没踩准就跌进了深坑,原本就是摸着泥水走的,谁知道水下是高是低?“这雨这么大,更难找呀。”
像是应证德生的话,轰隆一声雷响,德生惊得大叫,阴云在黄天里翻滚,就像泥潭里懒懒翻身的泥鳅。
雨势原就不小,这下子更大,搞的德胜有点儿猝不及防。
他摸着脸上的水迹,表情怔愣。
姜泽揉着额角。
“姜少爷,有叶少爷的消息了!”
姜泽看着疾驰而至的人影,讶异道:“青茗,你怎么在这里?”
“是主子叫我来的,”青茗来不及解释,“快!跟我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直到真的赶到了地方,姜泽才明白青茗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叶翊站在一个亭子上,这里地势低洼,亭子盖以下全被淹了,叶翊就那样站在那里,像是站在一叶扁舟上,江边波涛汹涌,洪水咆哮不止。
江水吞噬了很多东西,铁锅、木盆、甚至马匹……只要有东西顺着水流一打滑,转眼就无影无踪。不知道谁家的狗在江水里冒了一个头,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一个浪头打过来,瞬间没了踪迹。
雨下的更大了,宛如瓢泼一般,一盆才刚泼下去,另一盆紧接着就泼下来了,丝毫不给留喘息的时间。
姜泽站在江的对岸,他看着叶翊,还是一身黑色的衣服,湿漉漉的挂在身上,黑的古怪,姜泽知道那衣服上混合着血。他紧紧抱着一个木盒子。大雨冲刷不止,雨幕隔着,姜泽看不清叶翊的表情。
他像一棵枯死的树。沉默,没有生气。
姜泽心道不妙,试探着:“叶翊,你……这是做什么?”
叶翊紧攥着手里的盒子不松,他抬起头看着姜泽,发丝贴在脸颊上,他的脸苍白得像鬼,嘴唇泡得发白,没有一丝血色。
“姜泽,柳青死了,可是董立还是不放过他,”叶翊的语调很平静,可姜泽却从中听出毛骨悚然的意味。叶翊越说越激动,他发狂了:“为什么?!明明人都已经死了,却还是不放过他!”
为什么?
姜泽清楚,叶翊也清楚。为了毁尸灭迹,或是给姜泽叶翊一个下马威。一遍遍地往火里添油,烧得连一块遗骨也不剩。
那骨灰好像都在嘲笑他们,你们做了这么多又能怎么样呢?到头来,董立还是毫发无伤。
叶翊遭受的打击太大,这一段时间,鞭伤刚下又添新伤,他的身体早就熬不住了;时常就是禁闭,一发呆就是一整天,无能为力、屈辱、煎熬;原以为可以见到柳青了,之前的苦都是值得的,可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柳青死了。
大悲大喜之下,叶翊形神俱散。柳青的死给他一记重击,他为着给柳青报仇,硬是撑着一口气,形销骨立,也还是为了手刃凶手四处奔走。
到头来呢?
姜泽告诉他,葛二说是孟嫣然引柳青出来的,叶翊恍若一盆凉水劈向天灵盖,呼啦啦冻成冰柱,真冷,他的心好像都冻住了,痛得不能呼吸。
孟嫣然?
只凭她孟嫣然一个人,如何敢对柳青下手?
背后的人,不用想也知道。
是他娘亲!居然是他娘亲!一心想着要害死自己儿子的挚爱!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叶翊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拼死拼力地救人,最后居然是至亲勾结外人,里应外合,把柳青害死了!
“哈哈哈哈哈,”叶翊仰天大笑,笑得姜泽一阵心惊肉跳。他的眼里一片荒芜,就像灰蒙蒙的天,没有一丝希望。“没用的,姜泽,一切都是没用的,我做了那么多,才知道原来至亲欺骗我,董立侮辱我,这一切的一切,都肮脏透顶!”
姜泽伸手过去,好像这样就可以紧紧握住叶翊的手臂,好让他不会做傻事一样,“叶翊,你别冲动,柳青的仇,我们一起报。”
可叶翊明显没有听姜泽的话,他抚摸着盒子的面,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好像有一个透明的屏障,将他与对岸的人隔绝。
“柳青,不要怕,我这就来陪你……这里太脏了,又太吵,我也不愿再待下去了。你应该等了很久了吧,是不是很寂寞……我随你一起到黄泉,奈何桥上再相见,你说好不好?”
该死的!
姜泽暗暗咒骂,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浑身无力,他的手臂上像是有千斤重的石块压着一样,颤颤巍巍抬不起来,脚下水流不息,他感觉自己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这几日你会无力虚弱,待你调稳内息,收纳心法,将之融会贯通化为己用之后,便会慢慢恢复的。”
耳畔又传来楼一层的话,姜泽有心无力,也不能飞身过去把叶翊拉住,他恨恨地:“该死!”
“姜泽,谢谢你,”叶翊诚心实意,不管是之前照看柳青一掷千金,还是之后帮助审讯葛二,于情于理,他都得谢姜泽。“来生我们再做兄弟,换我报答你。”
“放屁!小爷只跟你做今生兄弟,去死的来生!”姜泽心里警铃大作,他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加速流失,他摇晃了一下,青茗赶紧扶住他,姜少爷怎么虚成这个样子?
叶翊轻轻勾起嘴角,苦笑了一下。随后,他望了望天,阴沉沉的,像是被搅乱的水墨画,墨色芜杂,时不时雷鸣电闪。滂沱大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头发早就湿透了,像水藻一样贴在脸上、背上,雨水不停的冲刷着他的脸庞,他的眼里进了雨滴,可他毫不在意。
他的伤口感染了,热辣辣的肿着、发炎;他的额头也滚烫;但是他又格外的冷,冷的牙齿微微打颤,冷的心不住痉挛。
下吧,下吧,把他冲得干干净净才好。
这样,他就可以一身清白地去见柳青了。
对面,隔着雨幕,姜泽还是大声叱骂:“叶翊,你听见没有?!你给小爷过来!”
叶翊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自己怀里的盒子,他的目光温柔而缱绻,伸手摸了摸盒子粗造的表面,烫的发黑发焦的手指与盒子形成强烈的对比。
“委屈你了,”叶翊叹道,他撕下自己的衣服包住柳青的骨灰,没有盒子,就随手拿了一个做工简陋的木盒,把柳青的骨灰放进去。他没有管自己烧得发焦的手,轻轻摩挲着盒子粗粝的表面,动作轻柔的好像抚摸婴儿的脸颊。
他呢喃:“我来了。”
叶翊抱着盒子,纵身一跃,跳进江里,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姜泽眸心骤然缩紧——
“叶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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