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果这个世界
‘你现在,会不会很恨我?’
栗言对着这个问题,愣怔半秒。
恨吗?
她一直觉得,爱与恨都是一种复杂且深刻的情绪,浓墨重彩、字句珍重。
覆水难收。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要把这样的情绪投射到卓灵雨身上。他们的关系远没有到那种程度。
好在此刻,她无需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栗言用一个又一个问题,煞费苦心地把人稳住,为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的肢体接触。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通过最原始的手段把人制服。
最原始、最笨。
却也最有效。
毕竟栗言向来是暴力速决派,和平谈判不是她的作风。
卓灵雨能感受到栗言的失神,也能感受到她手上的力道在渐渐走低。
他于是下意识将手缩回,眼中闪过一道嫌恶嘲讽的冷意。
可就那一刻——
栗言忽然眯起眼睛,竟是反捉住卓灵雨的手,十指相扣,再往下狠狠一抓!
卓灵雨只觉得手掌被反折到底,手腕便生出一阵剧烈疼痛,可吃痛的惊呼还未出口,眼前女生居然又将发力的手一扭,借着作用力将他朝后一带!
仅仅瞬息之间,他整个人便朝前翻倒过去!
栗言居然在这个时候卸了力。
“啊——!”
眼看着要失去重心,卓灵雨尖叫一声,却只觉脚下猛然一滑,整个人又被揪着衣领,硬生生朝前一扯!
稍长的指甲划过他脖颈,留下一瞬刺痛。
而栗言也在这时候缓过神来,手下力道减轻,双唇紧抿,却始终微微喘着气。
“恨你?”她说,“雨夜、危楼,发表轻生演讲——卓灵雨,你在这里演什么偶像剧啊?”
“你!……”
卓灵雨忽生一种被愚弄的懊恼。
“给我演戏,让我找你救你给你撑腰,让我猜问题给我打哑谜再问我恨不恨你……”栗言顿了顿,忽而垂下眼睛,自嘲地轻笑一声,“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了?……”
栗言的声音越走越低,逐渐被零星的雨点打碎。
卓灵雨的脑中却‘嗡’地一声。
……演戏?
他的情绪倏然失控。
栗言尚在失神,竟看身前的人奋力扬起头,朝她狠狠撞去!
她一招不慎,而卓灵雨又正在气头上,使出十成十的蛮力与狠劲儿。
栗言本就头昏脑胀,此刻被他一撞,更是眼冒金星。
“你闭嘴!——不是演戏,不是演戏!!”
卓灵雨把她撞开,摁着她的肩膀,再将人摔在地上,“不要再说了!你闭嘴!……”
栗言咬紧牙关,后脑磕在地上。
先前在小巷子里砸出的伤,柏书弈已经给她上药包扎,处理完毕;可此时此刻,锋利的碎石便嵌进布料,又毫不留情地刺进去——
才刚有凝血趋势的伤口立刻再次受创,胀得发痛。
栗言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在汩汩往外流。
但她情绪又悲又怒,根本顾不得那些皮肉疼痛。她只是盯住卓灵雨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自始至终!自始至终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卓灵雨,你现在很有成就感吧?”栗言将卓灵雨推开,撑着手肘坐起来,“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有成就感吧?”
卓灵雨总算冷静下来,抹了一把面上水珠。
“这是什么……意思?”
“你敢说不是吗。”栗言说,“我帮了你,挨打了也挨骂了,凌晨时间来给你收尾。在天台找到你,想救下你——但你却想让我死啊。”
“我没有。栗言,我没有……”
栗言却对他的喃喃置之不理。
“你问我恨不恨你?我不恨你。我只是很后悔。”她冷着脸说,“后悔得要死。我宁愿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像是触到了什么感伤神经,随栗言一声叹息,卓灵雨忽然哭了。
“我没有要骗你,也没有要害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很喜欢你,你是唯一一个听我说话的人……我没有要骗你……”他跪在栗言身边,捂住双眼,说话断断续续,哭声逐渐嚎啕。
栗言叹了口气,也是无奈,“就不能听我说完吗……”
“嗯?”卓灵雨抽泣一声,抬起婆娑泪眼,看向她。
栗言双腿屈起,挺直了脊背。
“但其实,看到你站在天台边缘,看到那副落寞神情,我又会开始想。”
“如果我是你的同学,或者是你的邻居,在你第一次受到伤害的时候,给予你帮助或鼓励……”
“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我中学的时候,也有一段很难捱的日子。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死。”栗言本想给他抽张餐巾纸,可手伸进口袋,只摸出一小叠皱巴巴的、被雨水浸湿的纸巾。
卓灵雨会意似的低下头,用袖子揩揩脸颊。
哭声终于止住。
栗言看着那满是伤痕的脸,终于还是又叹出一口气。
“能让人想到用死亡去解决问题,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境况呢?”她抬手,把卓灵雨湿透的额发撩到后面,叹息道,“周怀远真的很可恨吧……他究竟包庇了林靖宸多少次?不然你又怎么会用自残的方式、一份极其惨烈的病历,只为了告那一句状?”
“自残吗……”卓灵雨别开眼睛,“你不是说了吗,森什么……”
栗言只是摇摇头:“所有精神疾病,都有它的病理。就像在你的症状里……也并非每次都无缘无故,不是吗?”
她看着眼前男生再次湿润的眼眶,也听见高楼之下,此起彼伏的哄闹声。
“可是我觉得,这个世界……”卓灵雨垂着头,“真的好差劲。我也是……”
天台的楼梯间人生嘈杂,逐渐有凌乱的脚步声靠近。
警笛盘旋,人群又渐渐聚集。
“如果这个世界,实在是那么差劲。”栗言说,“还是请你好好活下去——就当是我的请求。”
卓灵雨愣在原处。
“可是……”栗言听他泫然地问着,“明天,真的会更好吗?”
“会的。”栗言向他保证。
…
十分钟后,天台被附中保卫处封锁,栗言被许嘉宁扶着回了行政楼。
会客室里气氛沉默,除去桌上多出来的层层文件,一切像是又回到了原点。
在卓灵雨不见踪迹的时候,几位老师查阅了近期监控。
赵宛歌的公文包里,是她这几十分钟能找寻到的所有的证据。
“霸凌事项……”
“周五课间,也会找知情的同班同学问询。……”
“只是这些材料——明着拍到的霸凌场景——短短一周以内,林靖宸……”
栗言翻看着材料,耳边是几位老师平静的交谈。
周怀远的嗓音低沉,在几位女老师的对证声音里有些突兀;可他语气里的那种认罪的悲丧,又使他说出来的所有话都显得没什么力道。
尘埃落定。
栗言隐约听见会客室的房门一开一合,大概是有人出去了。
可她无暇顾及。她只觉得后脑隐隐作痛,整个人便像是陷在梦中。是一场遭遇了鬼压床的噩梦,让她丝毫提不起精神气。
她只是听见朱韶说:“如果卓灵雨今天真的坠楼。那是我们所有人的悲剧。”
“——你们!”有人一拍桌子,急躁地怒吼道,“你们不就是被他那股要自杀的劲儿,吓怕了吗?!”
栗言一个恍惚,似是惊醒。
她才发觉会议室里诡异的安静。
“卓灵雨呢?我要见卓灵雨!!”
“他不就掐着时间挑这天的吗?领导视察、人多眼杂,还找了个外校的来当靠山——惹恼我,再特意把事情闹大,不就是为了……”
“林靖宸!你够了!”
“哈?赵老师,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自残,自残!让他去做精神鉴定——结果去天台晃了一晃,你们怎么全倒戈了?”林靖宸说,“搞什么啊,不是,这凭什么啊?就凭他有精神病吗?!”
赵宛歌像是被他气笑了,重复了一遍:“凭什么?!”再甩出那些黑白的监控截图,“这些就是证据!”
栗言捋了下时间,大概林靖宸的‘谈妥’先于卓灵雨的失踪,随后老师们兵分几路去查监控,误打误撞——或许也算是顺藤摸瓜,总之,她们寻到了霸凌的铁证。
这没什么问题。只是对林靖宸而言,被污蔑的受害者、恶意加害他人的施害者,前后落差太大,加上他没有目睹天台上的惨状,心里不曾有任何愧疚。
栗言懂得他的逻辑:最大的伤口全是卓灵雨刻意为之,出自林靖宸本人之手的几次霸凌根本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他怎么就成罪人了?
也明白他的傲气从何而来。
可她只觉得恶心。
栗言揉了揉眉心,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振作起来。
她凝神,抬眼,看向发怒的林靖宸,淡淡地说:“可是,孤立是事实吧。那你在孤立他之前,知道他受了刺激容易失控吗?”
林靖宸一皱眉:“我怎么……”转念又觉得不对,立即改口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这可不是马后炮,我告诉你……”
“明知这一点,居然还要施压,不是更恶劣吗?”
“你……我没有施……”
栗言却咄咄逼人,“又或者说,你总是这么刺激他,不怕哪天真的出事吗?比如……他把你杀了?”
她的言辞显然不甚妥帖。
可会客室里,没人指出这份不当。
林靖宸咽了口口水,像是有些后怕:“你,你什么意思?”
“给你一个忠告,虽然,”栗言将圆桌上的材料拢去面前,一点一点捋平边角的褶皱,“现在的你或许无法理解。”
她把纸张都整合起来,继而拿着它们起身,缓步靠近林靖宸。
再把那一叠材料端端正正地摆在林靖宸眼前。
她一只手撑在桌边,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靖宸,说道:“请你,不要等一个生命已经在消逝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也曾是一条生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也有思想的,会愤怒会不甘会暴躁也会反抗的……与你相差无几的——人。”
“也请不要,因为自己不曾直接造就死亡,所以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置之事外。”
“毕竟知更鸟,从来都不是被谁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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