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证据
等把秦意如给出的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栗言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秦意如那句“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意欲为何。
因为视频里的内容实在匪夷所思。
等秦意如的手机因为久久无人操作而熄屏，两个人才从沉默里挣扎出来。
熄灭的屏幕上映出栗言的面庞。她盯着这个倒影，心中升起一丝迷惘。可开了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拍的时候，没被任何人发现吧？”
秦意如挠了挠脑门：“应该……应该没有。”
“好。”
栗言这才放心地把视频倒到自己手机里。又问：“到时候这个视频，可以给老师看吗？”
“啊，可以……吧。”秦意如显然还有些犹豫不安。
“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
栗言安慰道：“别太担心。”
“其实……”秦意如隐约皱了眉，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姐姐，你知道侧门巷子里的那个小平房吗？我在那里面遇见的人，是你对吧。”
——当时暗中撞上的人，居然是秦意如？！
栗言微有错愕；可当视线落去手机屏幕、看着里面模糊不清的视频……她下意识咬住嘴唇。一切是说得通的。
她觉得今晚这整件事情都透露着诡异。
意外撞上的肇事现场，莫名出现的江铭和柏书弈，厚颜无耻的林靖宸……
还有眼下，秦意如提供的视频。
视频就是今晚拍摄的，拍摄时间就是栗言到达现场再往前的几分钟里。
卓灵雨靠在墙边，林靖宸领着两个跟班把他包围。
但视频开始的时候，被围在中间的卓灵雨……
抓狂似的将另外三人都撂倒在地。
其实那三人都拿着“武器”，酒瓶或砖头，看起来威慑力十足；可卓灵雨就像是毫无畏惧一样，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朝他们冲过去。
栗言猜测，那三个人也不过是举着东西吓唬人，不一定有过攻击或防御的设想。他们手上的东西立刻被撞到地上，人也轻而易举被撂倒。
——如果视频只到这里，那栗言大概可将之视为“一个受害者的反击”。
但是这只是视频的前半段。
将三人撂倒在地后，卓灵雨抢走了林靖宸手里的酒瓶，又猛一反手，将酒瓶砸向身后的石砖墙。
红棕色的玻璃酒瓶应声而裂，底部脱落，衔接处因为裂痕而变得崎岖，露出锋利的尖刺。
卓灵雨将锋利的那一面举向前方，朝三个人挥舞着，示意他们后退。
栗言当他这是在给自己留出逃跑的余地，借着手上利器，策划逃跑路线——
但卓灵雨始终没有挪步子。
他转而将这酒瓶砸向自己的头颅！！
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栗言几乎要窒息了。
因为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卓灵雨是使出了自己的最大力气，将酒瓶往自己头上狠狠砸去的。
那力气之大、下手之狠，都让栗言觉得后怕。
下一秒，卓灵雨的脑袋上就淌出鲜血；他把酒瓶丢回地上。
而趁着卓灵雨气喘吁吁的空档，另外三人迅速起身，立刻把他压制住。
卓灵雨基本没有挣扎。
林靖宸站在另两人中间，骂了句脏话，再低头拍拍衣服上的灰。
“这人……刚刚还挺疯的，吓我一跳。”他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以为他有精神病呢。”
“把这疯子给我看牢！别让他跑出去吓唬人……哈哈哈哈！…………”
——‘二月那次与我无关。至于今天，最重那几个伤痕，也都不是我打的。’
——‘我的主张是，卓灵雨有自残倾向。’
视频在此处戛然而止。
但也足够了。
栗言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评价了；触到秦意如包裹着忐忑不安的眼神，她定了定心，正色道：“秦意如，你知道吗，林靖宸的计划是……”
“他主张卓灵雨有精神疾病，也有自残倾向……所有的霸凌情况都是他的自导自演，与林靖宸本人并无干系……”栗言放下手机，低声说，“他主张让卓灵雨参与精神鉴定，在此之前，他一概保持沉默。”
秦意如大惊失色：“什么！——那如果让他们都看到这个视频，岂不是……岂不是成了他那边的得力证据！？”
栗言的眼神里忽而染上些许倦色。
“……当然。”她说。
但是，难道要抹去这个视频的存在吗？
栗言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是觉得讽刺。林靖宸所坚持的荒谬主张，就是事实本身。
事实……
那事实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在这个真相里的角色……又是什么？
想当然的、自认为正义的旁观者，又或者说，彻头彻尾的丑角吗？
见栗言迟迟不发话，秦意如也有些焦急，猛然上前几步，扶住她的双臂，“可是，可是，霸凌事件是真实存在的啊！”她紧紧拧着眉毛，焦急道，“总不能因为，林靖宸没把他揍这么惨，所以把霸凌事实也全盘否认了吧？”
栗言被她晃得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你……是什么意思？”
“霸凌是有的，有时候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有时候堂而皇之地……周一早上！”秦意如说，“周一早上那个大课间！卓灵雨在座位上好好的，他直接带着朋友围住他，把他椅子踢翻……你去找高二（8）班的监控——监控内容每周末替换，保存一周——一、一定能找到的！”
栗言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林靖宸成天骂卓灵雨……说他长得娘长得丑……”秦意如没再往下复述，只说，“长得像女生怎么了？为什么用长得像女生来骂人啊？我看他压根儿就是瞧不起女生吧！……”
她情绪有些激动，却也及时打住，没再顺着说下去，只话锋一转，“不对。姐姐，如果他真的主张卓灵雨是个有自残倾向的精神病患者怎么办？”
栗言缓声道：“如果只是这次……那我们也可以说，卓灵雨的这次自残，只是为了自保。”
“不会的。”秦意如摇却摇头，“林靖宸那么狡猾，肯定不会只说这一次的。他们是室友，肯定都知道……”
栗言追问：“知道什么？”
“卓灵雨的手臂上，他的手臂上……”秦意如说，“全部都是伤痕……”
“我最开始和他做同桌的时候，偶然发现他袖子下全是伤痕，陈旧的疤痕、刚结痂的划痕、淌着血的烟头烫……有一次我没忍住，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有个家暴的父亲——可是！可是他爸爸……好几年前就，就去世了啊！”
“什……”
“他现在和母亲一起住，但母亲也不常回家……”秦意如过于激动，不由得拔高音量，“他如果真的因为父亲的家暴有阴影，真的、真的有自残倾向怎么办？！”
栗言还未答，楼梯间的上方却响起一道轻笑。
“什么怎么办。承认我主观无过错——这很难吗？”
她们猛然循声回过头，竟见林靖宸优哉游哉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双手插兜，好整以暇地笑笑，又对着秦意如扬起下巴：“视频发我一份呗。感激不尽。”
秦意如刚触到他视线，立刻胆怯地低下头，不自主躲到栗言身后去，拉着她的衣角。
栗言自然上前一步，将秦意如护住。
林靖宸便晃着步子，不恼也不怒，只站到栗言跟前，挑衅地笑道：“温馨提示，这里有监控。你敢吗？”
“当然。”栗言轻嗤一声，“如果你需要被揍几拳以保持清醒的话。”
边说着，她后退几步，把秦意如往门边推，低头叮嘱几句，“快回寝室。下雨天还黑，路上注意安全……让保安送你回去。”
再抬头，却是林靖宸阴阳怪气的腔调。
“姐姐，你好像对谁都很细心呢。怎么对我这么差劲？”他说，“话说，这些人你都认识吗？明明都不认识吧？”
听到身后楼梯间门开启的声音，栗言知道秦意如已经走远，转而便松了一口气。
“让我对你细心，你觉得自己配吗？”
她说着，才要上前一步——
谁知她刚抬起脚，就看跟前的林靖宸如惊弓之鸟一般，径直后退一大步。
栗言眼皮一跳，失笑道：“你很怕？是谁说的楼梯间有监控？”
“谁说我怕了？我，我就是不想和你靠太近。”
林靖宸的神情倒还强撑着一副硬气，语气却已经开始磕巴。
“这样。”栗言无所谓地摊开手。
再抬眼，眸中有戾气一闪而过。
“你都知道有监控，为什么对卓灵雨的霸凌还是那么肆无忌惮？”
林靖宸勃然大怒：“你闭嘴！那算什么霸……”
话音未落，楼梯间的大门“砰”地一下被打开。
“林靖宸，”来者显然强压着一股怒气，“你还嫌死得不够快？”
栗言没回头，却在听到身后人声音的那一刻无端生出些不悦。
她心道，‘竟然又是江铭。’
…
明显是故意排斥，被江铭骂一句以后，林靖宸上一秒保证不再惹事，下一秒却疾步冲进电梯间，又再二人走过来之前死命按住关门键不放。
看着电梯间在一步之遥外关上门，栗言气得牙痒痒。
江铭抱着手臂，站到她身后：“等下一趟还是走楼梯？”
栗言烦躁地把碎发别到耳后，没回话。
她不想和他尴尬地站着等，于是扭头，又回了楼梯间。
江铭也跟上。
刚进门，他忽然问了句：“穿件衬衫不冷啊？”
栗言没好气：“你管我？”
江铭无辜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不管谁管啊。”
“要冷了自己会穿。”
栗言的语气依旧很硬。
楼梯间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相差十几级台阶。
每到新的一层，栗言反手开了灯，而江铭每走过一层楼，便将身后的灯关闭。
走出两层，江铭再问：“还生气？”
“哎哟，”栗言阴阳怪气道，“我怎么配和大明星生气？”
“那你没发现，大明星剃回寸头了？”
“……”栗言在暗处翻了个白眼，心道，谁管你？
她忽想起来两年前和江铭第一次在b市重逢，在livehouse，和池一璇同行。
livehouse里一片灰暗暮色，后台化妆间倒敞亮。
他手里晃着瓶白开，问她：这么久没见，不说些什么？
栗言看着眼前人，搞半天也只说了句，头发长了。
江铭反问：头发长了不帅？
‘……还行吧。’
江铭一字一顿：那你应该说，‘人变帅了’，而不是，‘头发长了’。
‘……’栗言被他的自恋搞得有点无语，‘你长了也不打理啊，还不如剔着呢。’
说完，她一脸嫌弃地盯着江铭发尾，‘搞得和刚淋过雨一样，现在的小朋友就喜欢这？’
江铭笑骂：这就是湿发造型啊！你懂不懂时尚啊！……
随栗言将楼梯间三楼的灯按亮，一层柔光渡下来，洒在她身侧。
江铭把二楼灯摁灭，窥见她面色隐约和气一些，于是再问：“栗言，和小少爷处得不错？”
“不错你个头。”栗言停下脚步，“别瞎扯。你知不知道林靖宸干了什么？”
江铭说：“知道啊。校园暴力。”
栗言猛然转过身：“——知道你还帮他？！”
“啊？”江铭一顿，“谁说我帮他了？我这个人典型的帮理不帮亲。”
“你放心，林靖宸最大的靠山——他母亲，也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我现在来，就是为了看住林靖宸，别让他到时候太伤心。”
栗言转身向他走近几步，一脸将信将疑。
她皱眉问：“真假？”
江铭竖起四根手指头，向她发誓：“千真万确。”
可看着江铭这副滑头劲儿，栗言实在不太信任。
觉察到她的怀疑，江铭瞥来一眼，不满地‘啧’了一声。
“说真的，那个卓灵雨败就败在第一个求助的人是班主任。班主任又是个挺势利的，不愿意得罪林阿姨，就使劲儿把事情往下压。”他说，“如果卓灵雨从哪里搞到了林阿姨的联系方式……那事情肯定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至少不可能这么胡来。”
“可是……”栗言提出疑惑，“林靖宸他妈妈不护着，林靖宸怎么敢这么嚣张？”
“狐假虎威懂不懂？一碰到林阿姨，林靖宸蔫儿得跟个什么一样。”
江铭背靠在楼梯扶手边，“像他这样的人呢，大概到每个圈子里都有着‘以己为尊’的标准。所以在遇上什么总要与自己意愿相背的人……大概会变成这么一个状态吧。”
“你们知道林靖宸的主张吗？”
“主张？你是指……把那个同学推到一个因为创伤导致的……孟氏什么……乔森啥啥啥……”
栗言接道：“baronmunchausen？孟乔森氏综合征。”
“孟乔森氏……啊，好像是吧。”江铭犹豫了一下，又反问，“你说现在高中生怎么懂这么多？哪学来的这玩意儿？”
“我怎么知道。”栗言瞪他一眼，“要是林靖宸主张卓灵雨有孟乔森，那我就主张林靖宸有代理性孟乔森症候群。”
孟乔森氏综合征，是一种心理疾病，也是一种特殊的欺骗伪装行为。
患者往往通过谎言或人为制造的手段，杜撰与自身真实情况不相符的疾病症状（往往是无中生有，或者夸大病情），反复在各个医院之间辗转旋，以患者身份获得同情与照顾；或只是在身边人之间周旋，只为了博得他人怜悯。
他们会通过自我伤害引发症状，或改变检验结果，让其他人认为他们有病。1
同情、病历、针管、药液、层层叠叠的检查仪器，都是他们的兴奋剂——更甚者，为了达成目的，还会有自残等暴力行为。
至于代理性孟乔森症候群，munchausensyndromebypruxy，则是指患有孟乔森氏综合征的人不杜撰以自己为主人公的“疾病事宜”，而使他人代替自己成为疾病角色，故意将他人伪装成患有疾病或受伤的情况，进而使他们获得照顾，而自己则扮演着照顾他人的角色。2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里，一位母亲主张自己的女儿患有心脏病，辗转数十家医院，直到孩子被证明“已经病入膏肓”；但事实上，这个孩子其实并没有心脏病。
这类疾病病因不明，大多归咎于患者早年的不安全依恋关系；它在生活中也并不常见，发病率极低。
听栗言把情况说了一遍，江铭扁着嘴巴直摇头：“好绕。”
栗言说：“不过代理性孟乔森一般出现在家庭里，成年人对老人或小孩。林靖宸和卓灵雨这俩非亲非故的同龄人……难搞。只是林靖宸一口咬定卓灵雨就是精神病患者的样子，也太奇怪了。”
“算了，没事儿。”江铭也没管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只往上跨一大步，越过好几级台阶，再继续说着，“具体情况我们都也知道。你放心好了。林靖宸拎不清，林阿姨也会拎不清？”
栗言提步跟上：“如果能顺利，那肯定是最好。”又叹了口气，“不过林靖宸肯定不服气。江铭，你能把他说服吗？”
“或许吧。我尽力。”
两个人走过第四层，灯开了又灭。
栗言说：“是把他说服，不是打到他服气，或者骂到他服气。”
“……我知道。”江铭没好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眼看着终于要走到第五层，他把手搭上楼梯间大门的把手上，回头说：“栗言，你要是不信……”
‘砰——’
话未说完，一个慌张的身影从五楼走廊里撞出来。
“赵老师！”栗言几步迎上去。
见是栗言，赵宛歌明显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卓灵雨！……”赵宛歌急躁地一拍右颊，“卓灵雨，他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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