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绷带
栗言住进育林楼三层东边套,除去狗毛略多、饭点时厨房气味略重,其余情况一切良好;至于与室友的相处,大抵还算相安无事。
和夏文瑜关系见好,和柏书弈却成了点头之交——老实说,栗言现在和边牧菠萝的关系比和柏书弈的关系好多了。
繁忙之中,她偶尔也会回想当时在露台上的对话。
那时虽然话没说完,但在柏书弈显然抱有消极态度的情况下,她也并不打算死缠烂打。
在前半段寒假里,栗言的生活被报告、调研和文献塞满,有序且匆忙。
直到那天,她与许见君惯例进行学术讨论后,许见君询问她是否看了柏书弈的论文。
在前一秒还口若悬河的栗言,这一秒立刻熄火。
她深切认识到了什么是口才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思索片刻,快乐甩锅。
“之后也没怎么见过柏学弟呢,”她说,“我邮箱也给了,他好像一直没有动静。”
许见君反问:“你们不都在育林楼吗?住得很远吗?”
栗言心想:不远,也就对门。
但栗言回答:“许老师,挺远的。”
许见君犹豫了一下,又问:“这半个多月,一次都没碰见吗?”
“见是见了,实在不熟,只有点头的交情。”这倒没说谎。
“那行。”许见君说,“交给你一个任务。过几天跨年,你把他也顺道邀请过来吧。”
“什……”
栗言对着手机愣怔半晌。
毕竟人在异乡,今年跨年她与许见君、许嘉宁一同度过,这是很早就约定好的。
但突然冒出个柏书弈又是什么情况?他以什么身份??
……好吧,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和柏书弈都是许见君的学生。
“柏书弈出国四年,如今回来,柏浅依旧到处奔波。他这新年也没法儿和家人过。”电话另一端,许见君谈叹了口气,“栗言,你就问他一下吧,要真不想来,那也就算了。”
栗言心道:同样的事情,要是您去邀请,那把他多半会来;可要是我去邀请……
她又想到柏书弈那副‘一切免谈’的模样。
——等等。
这态度不正中栗言下怀?
她于是欣欣然接受任务。
可当她敲开正对面的那扇门时,得到的回答却是——
“嗯,知道了。具体时间地点你到时候发我一份。”
栗言瞪大眼睛:你不该拒绝的吗?!
不对她戏剧性的神情作搭理,柏书弈只又掀了掀眼皮:“还有什么事情?”
栗言闻声一顿,还真就摸着下巴开始思索。
“哦,对。”她自顾自地点点头,“许老师说,让你尽快把论文都发给我。”
柏书弈皱眉:“我还没有翻译完。”
“为什么要翻译?我英语一般,但还不至于看不懂。”
栗言本来就晕乎,听完这话更是满面疑惑。
柏书弈闻言冷嗤一声。
“行吧。”他没好气地说,“那就请英语不太好的学姐等着收件吧。”
加了这个称呼和限定词,栗言这才想起来半个月以前,自己那几条怪腔怪调的短信。
她本想放肆嘲笑他的轻信,可开口的瞬间,那句困扰她多时的‘狼来了’忽然又回到她耳畔。
栗言的眸色黯淡,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没资格求和。
再抬头,对上男人略有乌青的眼睛,心里便总不是滋味。
可柏书弈不给她心疼的机会。
他只在栗言失神的片刻里,利落关上门。
栗言站在门外,只觉得房门带起一阵风,把她浇清醒了。
回到房间,她坐在桌前转着椅子。
窗外依旧大雪纷飞。
雪景静谧,洁白优雅;栗言在育林楼住了这么几十天,闲暇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床边观雪。
公共阳台露天,太冷,最好的观雪地点是她的书桌小角落。
毕竟只住一个寒假,栗言便也布置得简约,只一叠一叠厚厚的参考书,两个电脑散热架。
栗言学闷了,就在床边开一道小小缝隙。
风声便相互簇拥着,鱼贯而入,吹动书页,和桌下的暖气作对。
但此时听着无尽风声,栗言的心里却只剩烦躁。
她不自在地抿着唇,站起身,把窗紧闭,拉上窗帘。
屋内陡然变得昏暗,坠入寂静。
可下一瞬,电脑忽然发出了‘叮咚’的一声提示音。
声音本微弱,但在骤然安静的屋里被无限放大,触动着栗言的神经。
她把电脑摆正,查阅信息。
新到的邮件标题只一个‘柏’字。
点开附件,所有文件按专题分门别类地排列着。
她迅速打开下载列表,又给对面回去一条感谢的话。
【谢谢你。】
屏幕上的圆圈旋转完毕,显示邮件已发送,又在末尾立刻带上一个‘已读’标志。
或许是他屏幕正开着?
栗言不再多想,伸了个懒腰,立刻投身学习事业。
…
大年三十,许见君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栗言和柏书弈汇合在三楼活动室,相顾无言;打的报完地址,一路上没人开口搭话。
许见君的家在市中心,又与风景名胜区相连,此时堵得水泄不通。
按这个挪移的速度,算好多少提前量都白搭。
眼看着和约定时间还有一刻钟,而道路上红绿相映,一次绿灯放行只能划过四五辆轿车。
栗言满怀抱歉地给许嘉宁发了讯息,报了自己的实时位置。
谁知许嘉宁一连发了三行感叹号,很惊喜似的。
【你瞅瞅你旁边,有没有看见天街商城?】
【有。】栗言很快会意,【需要什么?】
许嘉宁:【我去年暑假不是去泰国吗,当时特别痴迷那个冬阴功汤。】
【中午提了一下,我妈好像也挺心动的。】
【本来我也会做,下午的时候想找个机会偷偷去买的。】
【您亲自下毒,我想不吃都不行啊。】
刚发完,栗言紧急撤回,把‘下毒’改成‘下厨’,重新发送。
但许嘉宁就捧着手机,怎么会看不见?
【这次不会再炸厨房的!!】她在另一端咆哮,随即甩来一张食材单子。
又说:【倒是,千万别把窝瓜当苦瓜买了。对了,】
互相损完,栗言把手机揣回兜。
正巧此时出租车正堵在右转道,栗言当即决定下车。
“我去旁边商场买点东西,”她对司机说,“至于这位男士——继续载到春苑新城!麻烦你啦司机大哥。”
可她才刚把手搭上车门把手,身后人忽然出声。
“需要买什么?”
“许老师想喝冬阴功汤。”栗言简单介绍了一下,“刚许嘉宁把食材发我,让我顺道去买。”
柏书弈牵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栗言疑惑地挑了挑眉。
她稍稍凑近,打趣道:“不会吧,还怕一个人坐车呢?”
“我有点……”柏书弈脸色不佳,“晕车。”
栗言迟钝地‘啊’了声。
一路上颠簸,行驶也整一唱三叹的模式,想不晕都难;所以当她接到许嘉宁的购买任务时,第一反应是解脱。
她于是回握住男生的手,说了声‘好’。
大概是真的没力气,柏书弈竟也没反抗。他只是对司机缓声道:“我们就在这里下车了。”顿了顿,又承诺,“钱我会照常付。”
司机犹豫几秒,点点头,替他们开了双跳。
两人在商场外落地,冷风一吹,都是一阵哆嗦。
总算有点儿回神,柏书弈皱起眉,下意识地把手拿开。
栗言浑不介意,只在手机里调出许嘉宁发给她的购买清单。
“好友申请我发你了,通过一下——放心,我绝不烦你。”她对柏书弈竖起四根手指,对天发誓,“许嘉宁的清单我也给你,等下我们分头行……”
可她还未说完,就听身边响起一道快门声。
极轻,夹杂在人群嬉闹里,却正巧被栗言捕捉到。
她用眼角余光瞥去,见不远处有人将手机低持在手边,闪起一簇急促的闪光灯。
那男子身侧,一位年轻女生浑身僵硬,满脸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惧怕。
栗言忽而神色一凛。
只看她长腿一勾,先是直击一男子下腹,又一抬,撞上那人鼻梁,踢得他滋哇乱叫。
栗言今天穿了厚底长靴,揍起人来也是威力十足。
柏书弈只觉得眼前一晃,街边就有一个成年男子应声跪去地上。
他不明所以地转回头,眼里全是诧异。
周围也有人循声看过来,纷纷愕然不已。
跪地的男子身边,那位陌生女生哆哆嗦嗦,哑着嗓子对栗言说‘谢谢’。
她凤眼细长,颊上还有些许婴儿肥,便显得清丽可爱;长发有些死黑,齐刘海,上身一件水手服,往下是条粉色格子裙。
与她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打扮不同,女生脖子上却裹着一条肥大的围巾。
这条围巾灰扑扑的,与她其余服饰色调都不算太搭。
栗言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凤眼女生刚要退开几步,定了定神,又好像下定决心。
她靠近跪地的男子,一伸脚,将他跌落在膝边的手机踢进下水沟。
那手机掉进黑暗的水沟,很快没了动静。
趁着男子尚未起身,栗言赶忙牵起女生的手,又顺道把柏书弈也拉住——
“跑!”
冬天的傍晚,天边浓墨重彩;鸣雀漫回,带起一阵阵尖利的风声。
仅倏尔,厚重的云层隐下霞光,地平线也变得晦暗。
栗言牵着两个人,逆着汹涌人潮,不断向上。
冬天昼短夜长,b市处在北方,情况更盛;此时不过四点多,阶梯边的路灯就已亮得通明。
三人停在商城正门口,气喘吁吁。
凤眼女生顺了气,回握住栗言的手,却还是不放心地往回眺望一眼。
栗言安抚道:“别担心。你要买什么?等下我可以陪你一起……”
“没有没有,我不买东西,就是想逛一逛。”女生立马摆了摆手,“谢、谢谢你。”
她的音量极小,音色偏向低沉,语气急促,便又显得有些含糊而沙哑。
“没关系。他敢拍,那就要做好被路人暴揍的觉悟。”栗言笑着说。
女生有些慌乱,更不知该说些什么,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校园卡。
“我叫卓灵雨,是附中的学生,”她把卡递到栗言手里,“不、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栗言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缘由。
她也没接过女生的卡,只在心里想着真巧,眼前这人竟是许嘉宁任职学校的学生。
“小妹妹,你哪儿奇怪了?”她捏了捏女孩的手腕,“走吧,一起进去。”
而右手边的卓灵雨沉静下来,左手边的柏书弈却又沉了脸色。
他沉默地甩开栗言的手,脸颊因为疾跑而稍稍泛红,但显然面色不善。
栗言瞥他一眼,眨眨眼睛。
这是在责怪她没提前打商量?
“我去生鲜区,酱料那块归你。”柏书弈掀了掀眼皮,“酱料不多,你挑的时候也问问她们口味。”
说完也不等栗言答复,立即转身往扶梯走。
栗言一回神,对卓灵雨说了句‘稍等’,快步跟上柏书弈的步伐。
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到底怎么了?”
柏书弈停下脚步,反持住她的手,又一言不发地掰开。
感受着指尖冰凉触感,栗言猛然陷入怔忡。
“你……是因为我牵着你跑,让你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栗言说得委婉,但她深知柏书弈有多厌弃那些过往。
蝉鸣,夏末——她以为珍贵的记忆,其实只是对方想要割离舍弃的、不愿回首的往事。
如她所料,柏书弈冷漠地点点头,开口时,声音平静。
“后来被跟踪报复了,不是吗。”
栗言扁扁嘴巴:“但这次没被看见脸吧。”
“栗言,”柏书弈轻笑一声,“你还挺天真的。”
“那总不能因为怕被报复,任由他们猖狂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生紧绷的神色忽而松懈,“我只是希望你能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说完,他又提起步子:“算了,你和那个学生去逛吧。到时候微信联系。”
柏书弈阔步走上扶梯。
栗言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
身后,卓灵雨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你们吵架了?”
“没事。”栗言轻笑着摇了头。
女生又犹豫良久,再壮着胆子发问:“你真的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栗言依然摇了摇头。
“有什么奇怪的?”
“可那个男人说,是因为我奇怪,他才挑我下手……”
栗言纠正她:“不是因为你奇怪,是因为他贱。卓灵雨,你真的不奇怪。”
但卓灵雨好像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她跟着栗言走到大超市,一路上都不吭声。
直至到了超市门口,栗言取来一个购物推车,刚想再努力安慰一下,却见身边的卓灵雨猛一抬头,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栗言:“怎么了?”
卓灵雨把她拉进拐角处。
栗言摆正了推车,还没来得及发问,就看卓灵雨摘下自己的围巾。
灰色的围巾长而宽松,卓灵雨小心翼翼地取下,如抽丝剥茧——令栗言诧异的是,卓灵雨肥大的围巾下,还有层层泛黄的绷带。
卓灵雨把围巾搭在购物推车上,一张脸早就蒙上阴霾。
她的动作有些发颤,但依然没有停下;直到将脖子上的绷带也扯得松弛,才深吸一口气,扭头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
栗言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再看卓灵雨一点点将绷带收进手心。
卓灵雨把绷带收进口袋,手抓起那条围巾,终于抬起头,怯怯不安地瞥了栗言一眼。
老实说,栗言无法准确判断卓灵雨的用意。女生暴露在空气里的脖颈除了有些许红肿——她猜这是被绷带勒出的——她看不出来其他异样。
可卓灵雨这眼神,分明是期待她指出这个怪异的点。
但同时也怕她真的说出来——栗言明白这种又期待又怯懦的心态。
但她自始至终都想不到,卓灵雨的下一句话是。
“今天是我第一次穿女装。”
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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