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夜锦的第二十八年
夜锦四十岁那年离开承宁,终于把妻儿老小从老家接到承宁首府宁城,两个从前半大点的小子,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都高了,他在宁城购置了房产,打算余生便在此安家养老,安家这事夜锦甚至没花费什么钱,房子是爵爷送的,乔迁一事也是爵爷派人来帮忙。
两个孩子一个叫李夜安一个叫李夜静,一安一静两个字都是王妃赐的,王妃说:“为了避免两个孩子像他爹爹一样晚上不爱睡觉,所以夜晚还是安静一点好。”
家人团聚总归是要共话家长里短,夜锦却从来都是个闷葫芦性子,冬雪寒夜,坐在炉火前,望着两个孩子巴巴的目光,闷了半晌才开口道:“好吧,那就说说你们爹爹这些年跟着爵爷经历的故事,爵爷一家都是好人,王妃也是好人,事情要从二十八年前说起,那年我十二岁。”
夜锦十二岁那年,家乡洪灾,他便跟着父母流落到了京府郊外,官兵把城门封得死死的,那些逃难的灾民一个也进不去,他们白天捡着树皮和野菜煮一锅难以下咽的汤,然后三个人分着吃。
夜晚山坡外惨叫连绵,第二天醒来就会听到哪边又出现了人吃人的事,漫山遍野的饿殍与白骨。
夜锦犹然记得那地皮似乎都被饥民啃食干净的恐怖景象,后来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挺过去,饿死在了山洞中,母亲煮着他的遗骸让夜锦填肚,他却吓得跑出了山洞,头重脚轻之间,昏倒在了路中央。
晕倒前只看到了一个艳丽的女人眼中噙着的冷光,他差点以为那个女人是要杀了他,但另一道声音便又响起:“小娘,把他带回去吧,府中恰好缺个杂役。”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人叫吴姬,是承宁王爵最宠爱的妾婢,而那道声音来自于爵府的小爵爷兰璋。
一开始他确是做杂役的,某天,他看到小爵爷在演武场之中练剑,剑光残影,潇洒超然,那一招一式引得他夜晚于梦中都在演练,他想,若有一天,他也可以拿起那些宝剑,也可以练习那些锋利的招式便好了。
他拿起木枝当做利剑,每日偷看着演武场中的陪练师傅如何教导小爵爷练剑,然后自己再偷偷跟着比划,终于有一日被发现,吴姬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他道:“不知所谓的贱奴,也妄想学习剑术。”
夜锦听闻吴姬出身奴隶,他不解为何她能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
“是过于痴心妄想,不过身法竟有些意思。”那白衣孩童淡淡地撇头,“明日你也来演武场陪我练剑吧。”
就这样,春去冬来,夜锦跟着小爵爷在演武场中学习剑术,他进步得很快,甚至连老爵爷都称赞:“如此有根骨的孩子,倒不如给璋儿做侍卫好了。”
只因老爵爷的一句话,他成了兰璋的侍卫,一时间府内的下人都对他阿谀奉承,都说他是风光无两前途似锦了,毕竟那可是小爵爷的侍卫,小爵爷可是迟早要继承爵位的大人物。
而后的大人物兰璋,彼时只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却有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成熟,也有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故事。
“吴姬娘娘怎么总是来小爵爷这儿?”
“这个啊,不可说不可说。”
府内的丫鬟议论纷纷,夜锦却从未询问小爵爷,他知道一个下人应当有下人的本分,直到那个夜晚,小爵爷被唤去老爵爷的寝宫,吴姬跪在老爵爷宫前,泪如雨下,甚至自断青丝哭道:“求爵爷饶恕璋儿。”
再从寝宫内出来的小爵爷,便戴上了玉面,周身也总是飘着寒意,吴姬却重新获得了老爵爷的宠爱。
夜锦终于忍不住问他道:“您,没事吧?”
“他嫉妒我,想杀了我,可是他不能。”小爵爷啜了口茶,“我就是想看看他发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惜他宁愿当自遮双目的懦夫。”
起初,小爵爷总是痛得彻夜难安,屋内花瓶香炉被扔的扔砸的砸,即使满头冷汗,他却仍然没有流下一滴泪,老爵爷送来各类补品,却只是吩咐他们这些下人不许将此事说出去。
那几天,恰巧是小爵爷疼痛发作最严重的几天,可老爵爷却带着他进宫去面见圣上了,当候在朱宫侧门等待的夜锦再次看到小爵爷时,只看到满身血迹的孩童,他蓝灰色的瞳子中泛着红光,摇摇晃晃地爬到了马车上。
“你做得很好,不要有负担,这京府内本就是如此的,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兰家。”
夜锦听到老爵爷像魔咒般的声音,他感到心中有些寒冷,只是沉默。
然而面前白衣孩童那一双灰暗无神的瞳子,却令夜锦有些抬不起头。
老爵爷忙着留在宫中宣扬刈九皋谋杀圣君的故事,回去的路上,小爵爷靠在车棂上,瑟缩着道:“好多血”
不知为何,自那以后,习武天赋本就极佳的小爵爷更如同直上青云,师傅们教授的秘术心法短短几天便能自通,没过几年,就没人有资格能教导他,夜锦没有询问但他心中却有数,有人说老爵爷去雪域带回来了雪域冰蕊,也带回来了蛊虫玄天。
小爵爷十六岁时,主动请缨去边境磨炼,夜锦也跟着去了,在北境的无边荒漠与清冷月光下,俊美出挑,杀伐果断的少年将领自然吸引了不少北境女孩的目光,而他却从未看过那些美貌的女子一眼。
“我们迟早要回京府去的,夜锦,到时候,那里会天翻地覆。”
果不其然,两年后,少年将领功成归来,回京后的第二天,满大街就传闻老爵爷突发恶疾病故,妾婢吴姬哀恸悬梁自尽。
可夜锦却记得那晚自己守在门外,听到少年在屋内淡淡的,带着威胁意味的话语:“父王,这京府内本就如此,孩儿已经可以接手您的衣钵,您又何必不舍呢?”
自十二岁被小爵爷救于马下后,夜锦就认定这爵府之中,他只忠于他,于是听着屋内男女的嘶吼哭泣,他闭上了眼。
老爵爷死后,小爵爷成了爵府之中唯一的主子,唯一的爵爷,就在大家都以为老爵爷去世代表着兰家离垮台不远时,他却以铁腕手段笼络人心,掌控朝政,让国君彻底沦为兰家的傀儡。
人人皆畏惧,人人皆知晓,违逆承宁王爵兰璋心意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那个女孩被光天化日之下掳走,被关押在爵府内,并不算一件意外之事。
她侍奉的霍府牵扯到了刈九皋,即便她说出一切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然而她什么情报也没泄露。
“这么晚还不睡觉?”大雪纷扬中,女孩打开门,清脆的声音响起,像雨水泠泠落下,又如弄弦的琴音。
爵爷把她拉回房中时,女孩还不忘从门中挤出脑袋悄悄地对他说:“我叫霜霜,你还是回去睡觉吧,我手无缚鸡之力,不用担心你家爵爷的安危。”
她被爵爷扔在床榻上暖床,几乎与他同衾共枕,从未有哪个姑娘有这样的待遇。
夜锦不得不承认,当时一意孤行要守在门口并非是因为担心爵爷的安危,而是有些担心那个叫霜霜的女孩的安危。
所幸爵爷并未对女孩怎样,她活了下来,夜锦起初只以为女孩是爵爷新找的乐子,他迟早厌烦了,就会把她丢弃抛开,一旦她惹怒了他,还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女孩总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明明喷了爵爷一脸汤汁,明明常常出言不逊,她却还是活了下来。
尚武决结束后,女孩离开了。
他看到那个平日里总是微笑实际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爵爷,寂寞的一面,他在府中来回踱步,道:“我好像是该有妻妾了。”
于是夜锦托王姨带了几个家世清白的漂亮女子进府,让爵爷挑选要哪个作陪,爵爷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姑娘道:“她们都留下吧——你,今晚到本王寝宫来。”
被点中的姑娘欣喜若狂,却不知迎接她的是何命运,那晚后半夜,夜锦被爵爷叫进房内,他看到了躺在床上浑身冰冷的尸体,尸体的手臂上是一处细小腐烂的伤口。
“一点寒毒就疼成这样。”白衣少年站着黑暗中,双眼充斥着令夜锦悚然的冷光。
他突然想起了少时在马车前,看到吴姬眼里的那种冷光。
第二日,夜锦依照吩咐带着另一个女子进来,他感到恐惧,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想他已经沉默了十年了,他知道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本分,可在这一刻他却还是想改变些什么。
爵爷生命中唯一的变数,只有那个名叫霜霜的女孩,所以他不由分说扛回了霜霜,把她送到他的面前,忐忑地期待她的回归会令爵爷放下滥杀的心思,却也害怕连她也会死在他的手中。
事态的发展连夜锦都有些始料未及,他只想平息爵爷的杀意,可第二天清晨,他却看到两人亲密无间地享用晨食,夜锦还没询问,他便听爵爷对他道:“刈九皋既然找到了,就带他回京府吧。”
“您要杀他灭口吗?”
“不,我喜欢霜霜,他是霜霜的父亲,自然不能死,我要他活着,清清白白的活着。”
喜欢这个词从爵爷口中说出,夜锦只觉得如此陌生,爵爷喜欢花喜欢草,可从不喜欢哪个人。
然而爵爷真的有了喜欢的人,那个叫霜霜的女孩,就像误入寒宫中的燕雀,撩拨皱了一池幽水,夜锦回想起来才发现爵爷或许早就情根深种,不然哪会纵容她的屡屡冒犯。
幸好,霜霜也是喜欢爵爷的,因为这份喜欢,所以她也真的想要改变什么,为了改变他,她不惜以自己的离去作为威胁。
霜霜的威胁,让曾经不可一世的爵爷求夜锦撒下那个半真半假的谎言,他看到他失神地喃喃念道:“她说我跟兰宸俞一样可笑她难道真的想离开我了?”
兰璋杀死了体内的玄天,也毁去了大半的内力,承宁爵府迁离了京府,只因女孩说想要清静。
可夜锦知道,她是为了爵爷好,被玄天蚀骨入心的爵爷只会越来越疯魔,迟早会自食恶果。
她逼迫他做出了那个抉择,放下了阴鸷的执念,走向了澄明的心境,十几年来,夜锦头一次看到爵爷和煦真诚的笑容。
尽管他依然不是个好说话的爵爷,尽管他内心依然千疮百孔,夜锦却可以看到有个人在一点一点的,慢慢地将他的缺口填满,让曾经无处可逃,满身鲜血的小男孩现在有个可以依靠的怀抱。
夜锦就这样见证了霜霜如何成为王妃,如何让偌大的爵府渐渐有了家的温馨,也见证了小爵爷的诞生。
小爵爷出生那天,他怀抱着那软乎乎的棉花一样的娃娃,王妃累得倒头睡了一天一夜,爵爷也守了一天一夜,当王妃醒来时,爵爷眼里竟有泪意。
从此以后,爵府里便一直只有小爵爷一个孩子,后来王姨说府中只有一个孩子太过冷清,却被爵爷狠狠地剐了一眼。
爵爷有多么心疼王妃,夜锦再清楚不过。
小爵爷满月时终于该有个正式的名了,王妃因想不出名字把取名权交给了夜锦,夜锦不胜恩宠,绞尽脑汁想了又想,道:“不如就叫逢霜吧?”
兰逢霜,爵爷很喜欢这个名字,为此还特地奖赏了他,看着小爵爷一天天长大,容貌越来越像他的父王和母妃,尤其是那双清澈的蓝灰色瞳子。
那双蓝灰色的瞳子,令夜锦偶尔会忆起十二岁那年在爵府中的日子,也有着一双蓝灰色眼睛,也曾是小爵爷的那个浑身利刺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孩子,现在却能躺在母妃怀中,安然地听她说起父亲母亲从前的故事了。
“你倒是什么都跟这两孩子讲。”妻子站在一旁失笑道,“好了,饭好了,来用饭吧。”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妻子开了门,却见一团身影窜进了房间内,抱着夜锦便喊:“夜锦叔父,我娘叫我来看你!”
门口立着的男女看不出岁月变迁的沧桑,她拉着他走进屋内,笑道:“好像我们来得正巧?介意多加两副碗筷吗?”
夜锦一愣,二十八年过去了,屋内暖炉火光跳动,孩童嬉闹,屋外大雪却一如当年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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