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不会给你养老
1.
大都市立医院的候诊室里,孙文华抓着自己的帆布袋坐在角落里,赵荷珊蹲在她跟前好脸儿解释了半天也没得她一句回应。
赵荷珊是在解释她把邬豆豆带来医院的原因。原因有二:一是家里惯用的阿姨请假了,没人帮忙带小孩;二是反正苟杞去年冬至和去年年底已经撞见过邬豆豆两回了,没必要刻意藏他。
孙文华瞧着赵荷珊言之凿凿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掩面。赵荷珊老使这一眼就能让人看穿的心眼儿,她这当妈的都替她汗颜。邬豆豆爱笑,嘴巴还甜,周围没有人不喜欢他。她带他来就是要赌一把仍算是半大孩子的苟杞瞧见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能不能稍微心软些给她几句话的时间。
“邬彦瑞有儿子在我手里不可能真不回来。而且他既然这样直接撂挑子,就不要怪我先斩后奏把事情跟儿子讲清楚了。”赵荷珊自说自话解释完带邬豆豆来的原因,突然想起了自打离开家就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的邬彦瑞,她忍不住切齿道。
“……豆豆听说自己有个姐姐挺高兴的。”她瞧着前面座椅缝隙里露出来的黑漆漆的后脑勺,微顿了顿,有些难堪地又道。
邬豆豆小朋友扭着身子乖乖趴在前一排座椅上看动画片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常他最多连看两集妈妈就要没收手机,现在连看三集了,妈妈只顾跟姥姥说话,似乎把他忘了。
邬豆豆偶尔能从妈妈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叫自己干什么,但因为动画片儿太好看了,他便掏一掏耳朵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孙文华瞧着赵荷珊的狼狈之态,眼皮往下一耷拉,道:“你自打决意离开苟家就什么也不愿意听我的了,就跟我要害你似的,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也都不用跟我说。你跟邬彦瑞能走到哪儿算哪儿。”
赵荷珊烦躁地道:“我怎么没听你的了?不都是跟你商量过的吗?算了算了,我给朋友打电话,请她过来带走豆豆。”
孙文华慢慢道:“我跟你说了离开苟家要把苟杞带上;跟你说了不要那么快跟邬彦瑞扯证——你如果没骗我的话,那时你们认识应该才两个月;也跟你说了不要当家庭妇女整天绕着他们爷俩打转。你哪句听我的了?你爸以前说的没错,你就是个长得好看的糊涂蛋。”
赵荷珊无语半晌,不愿意继续在这些令人窒息的陈年争议里打转,不耐烦地连连点头,说“行行行,你们都明智,就我是个糊涂蛋”,起身走到楼道口吹风。
2.
苟杞一路跟人打听着来到神经内科的候诊室,一眼便望见正侧身对着天光瞧片子的孙文华。她向着孙文华走过去,正要张嘴叫人,前排突然冒出个小脑袋,小孩儿高兴地叫着“姥姥”,问姥姥世界上很久以前是不是有龙,苟杞的那声“姥姥”便闷在喉咙口没能出来。
“苟杞。”
有人在后头轻声叫她。
苟杞循着叫声回头,当先望见一道利剑搬的闪电,然后才是笑容尴尬的赵荷珊。苟杞嘴唇微扯了扯,没做声。
“姥姥。”苟杞平声叫孙文华。
孙文华匆匆回复了邬豆豆声“没有”,抬眼望向苟杞。她很久没见到苟杞了。之前苟杞奶奶去世以后,她问过苟杞愿不愿意回到晋市跟她住一起,苟杞说不愿意,她便作罢了。老伴儿去世以后,她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习惯了,其实也不大愿意家里多个人。
“有大半年没见你了,刚好来大都就诊,就给你打了个电话。”孙文华说。
苟杞“啊”一声,问:“现在什么情况呢?医生看过片子了?”
“脑血管没事儿,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你姥姥老忘吃降压药。”赵荷珊抢在孙文华之前回道,她顿了顿,伸手轻抚了抚苟杞的手背,“我在附近的茶餐厅订了位置,苟杞,跟姥姥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苟杞瞧了她一眼,帮姥姥拎起搁在旁边座位上的帆布袋。
……
3.
茶餐厅距离市立医院不远,一脚油门就到了。但是附近极难停车。赵荷珊觑见路对面有个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吩咐她们先下车,她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停车位。
“苟杞把弟弟抱下来。”赵荷珊观察着后视镜里的后方来车做不经意状叮嘱苟杞。
苟杞转头便望见乖乖向她张开了胳膊的邬豆豆。她低眉默不作声抱下他,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顾着晕车的姥姥下车。
“楼上剩几个包厢,但是都不临窗,有些憋闷,天要下雨了,坐这里还更舒适。”赵荷珊停了车,牵着邬豆豆,领着母亲和女儿进门。她行进间三度回头观察,心里有些不舒服,孙文华和苟杞这对隔代人不耐烦蹙眉的表情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当着苟杞的面,赵荷珊反而不好发挥了,但当忆起邬彦瑞离家前寒着脸收拾行李的模样,她便重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她都走到这里了,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赵荷珊盯着正在吃核桃包的苟杞,两度堆起笑脸想要张口,却都被孙文华的咳嗽声打断了。苟杞和邬豆豆都向孙文华投去关切的目光,孙文华意有所指地说,“老毛病了,没事儿,肚子吃饱先。”赵荷珊在孙文华露骨谴责的目光里憋得越来越难受。
一片诡异的静默中,大雨骤降,豆大的雨点“啪啪”打在窗玻璃上,让人的心都跟着生疼。店员上了最后一道汤,是店里招牌的鲫鱼汤,鱼肉鲜嫩,汤汁又浓又白,最上层撒着一撮剁得细碎的香菜。
赵荷珊盯着这道仍在汩汩冒着热气的鱼汤,满涨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出口。她按下邬豆豆迫不及待想去抓汤勺的手,寒着脸跟店员说:“去把你们店长叫来。”
孙文华和苟杞一道看过来。
“您好女士,请问是哪道菜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我的服务令您不满意了?”
“鲫鱼汤里为什么有香菜?我点菜的时候说了不要!”
年轻的店员露出不安的表情,他在IPAD上划拉了两下,含着腰道:“我这边没有查到这个备注。要不然我端去后厨请师傅处理一下。”
“你们准备怎么处理?简单把香菜捞出来是不是?我女儿闻到香菜味儿都恶心,一点不能吃。你处理不了就去把你们店长叫出来,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苟杞平静地放下筷子,平声道:“你点菜的时候没有跟人家说不要香菜。”
赵荷珊正捏着软柿子殷勤表达母爱,突然被苟杞自背后敲了一闷棍,露出狼狈的表情。她转头瞧着这个没什么表情的女儿,一时百感交集。赵荷珊联系不上苟杞的那段时间,脑子里净是苟杞小时候小跑着奔向自己的模样,她那时觉得自己当然是爱这个女儿的。但如今凝望着苟杞,却发现她在自己心里到底跟一逗就咯咯笑的小儿子有些不同。
“……”,赵荷珊用僵硬的语气跟店员道歉,“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好意思。”
店员好脾气地道了句“没关系”,见她这边没什么事了,便松了口气走开了。
孙文华别过脸,跟有点被吓到的邬豆豆说,“你吃你的。”
4.
茶餐厅楼上某个包厢里,方制片的滔滔不绝终于告一段落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元榛翻阅剧本大纲的声音。元榛偶尔会提出自己的疑问,方制片答不了的,就由正在澳洲拍片的新人导演连线作答。
——方制片的个人工作室就在附近的办公楼里。因为前面彻夜工作两顿没吃,便临时改地点把人约到这家港式茶餐厅了。
“……还在下面。”陈霖推门进来低声跟元榛说。
“什么?谁在下面?”方制片抓着块马拉糕好奇地问。
元榛翻完前面的大纲,抬头道:“是我女朋友,很巧,她也在这里吃东西。”
方制片虽然不怎么刷手机,但对元榛的这位女朋友略有耳闻。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吃自己的。元榛的路线走对了,他的受众群体跟流量演员的不同,所以他女朋友即便真的有些瑕疵,也不影响他的价值。
元榛转头吩咐陈霖把剧本收起来,他瞧着电脑屏幕里不怎么敢与他对视的社恐新人导演,诚恳地道,“要不然我们就先到这里,我回去仔细通读一遍剧本,一周内我给您答复。”
“……好的,好的。”新人导演松了口气,也没说句道别语,突兀地切断了通话。
方制片明白元榛急于下楼,他当先起身,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伸向元榛,道:“不急,你月底前给答复就行,我这边也才在筹备初期。”
元榛与他握了握手,说“好”。
方制片再接再厉表达诚意:“郑成虽然是个新人导演,你也看到了,也有点社恐。但他的综合水平是真的不低,你可以去翻翻他的毕设作品。我拿到剧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巧了,他也是。我们衷心希望由你来饰演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
元榛说,“我一定非常慎重地考虑”。
5.
雷声雨声都太吵了,听得人心慌意乱。苟杞不断抽出自己的手,却不断被赵荷珊重新握住。赵荷珊已经不再给自己当初的遗弃找借口了,她开始跟苟杞说她现在的难处——一个脱产的家庭主妇的难处——并殷切表示她要补偿苟杞。但是在此之前,她恳求苟杞能与她的家人一起吃顿饭,以向大家表示她对她妈妈新家庭的支持。她真的不想再被人戳脊梁骨了。
赵荷珊想了许久,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邬彦瑞应该也愿意的。到时候请人偷偷拍两张照片放到网上,即便不能激起什么水花,但最起码能向邬彦瑞的同事和周围的邻居证明。
苟杞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把包斜跨回身上,起身便要走。却被赵荷珊阻在座位里。
“苟杞,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就……你就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行不行?他得知自己有个姐姐下午一路过来都特别高兴。”赵荷珊这样说着,推了推邬豆豆,教他,“叫姐姐。”
邬豆豆抓着赵荷珊的手指藏在她腰后,他有点害怕苟杞,但仍是仰起脑袋乖乖地叫她“姐姐”。他甚至还讨好地露出了自己的虎牙。
苟杞低头瞧着桌面上渐渐没有热气的鱼汤,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把路让开。”
赵荷珊伸手勾来自己的G品牌新月包,低头抽出里面的银行卡,道:“苟杞,你一直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没法给你转账。我没有挣钱能力,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块,是我偷偷卖了包和首饰攒给你的。”
“……你给我钱是应该的,我没有让你生我。”苟杞红着眼圈哽咽道。她低头解锁手机,翻到银行入账的短信页面给赵荷珊看,她想继续说话,但喉咙口堵住了,她缓了缓,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是不是以为给我钱我就能原谅你啊?我不稀罕你的钱,我也有很多钱的。”
赵荷珊牵着邬豆豆的手微微用力,邬豆豆觉得有些痛,但眨巴着眼睛不敢吱声。
苟杞的声音里带着哭意,她一字一顿道:“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我跟你以后没有瓜葛,我不管你的婚姻还能不能持续,我也不会给你养老。”
赵荷珊闻言眼眶倏地红了。她明白自己的要求过分,但她真的准备以后加倍补偿苟杞的。她没有料到苟杞会说这样的话。她在苟杞冷漠的目光里怔怔把路让开。
“……姐姐。”邬豆豆突然叫道。
“你叫邬豆豆是吗?”苟杞低头盯着小孩儿的眼睛认真道,“邬豆豆,我不是你姐姐,你爹妈就生了你一个,以后不要这样随便叫人了。”
邬豆豆听不懂苟杞的话,但他知道自己被嫌弃了,这比刚刚妈妈不小心攥痛他更令人委屈,他咧嘴大声哭起来,白嫩的脸儿瞬时就红成一片。
“苟杞。”
有人在斜上方极近的地方叫她。
苟杞循声望去,面色立刻涨红。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是不是都听到了?她面色惨淡惴惴不安地想。
她刚说了什么?啊,她跟她妈撕破了脸,说以后不会给她养老,然后她挖苦一个不懂事的只是热情叫了她一句“姐姐”的小孩儿。再往前?再往前她好像逼问她姥姥,“那时他们是在你家,是吧,所以你跟我说‘明天吧’”。
苟杞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头脑一热,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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