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哪儿都别去,不要回头
第十二章哪儿都别去,不要回头
1
苟杞坐在桔山陵园站的长凳上沉默望着长天。去她姥姥家的公交车开过去两辆了,她的屁丨股却仿佛被粘在长凳上了,动都没动过。杨婶儿离开前突然抓了抓她的手,叮嘱她“以后好好儿的”,她微扯着唇角点头,并不知道自己面色惨白。
其实姥姥不止一次说过,赵荷珊当年嫁到苟家,自个儿是不愿意的,她看不上苟杞父亲老实。但“老实”是老一辈人挑女婿的首选品质。
“花炮厂多赚钱啊,即便只是个家庭小作坊,一个月的纯利也能抵我跟你姥爷俩人一年的工资。再说你爷爷奶奶做的殡葬用品生意利润也大得很。你妈她叫我们给惯坏了,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钱有多重要。”
“再说你爸这个人,他确实是个粗人,刚跟你妈交往时一言不发,后来熟了知道他为什么一言不发了——他张嘴要是不带点儿脏字就跟不会说话似的。但这个人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你妈,只要你妈开口,他什么都愿意给。”
“我跟你姥爷就天天劝你妈:东街的谁谁倒是长得漂亮,但他一肚子花花肠子,你跟他过日子,一时一刻都得跟防贼似的防着他周遭的女人,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趣?西街的谁谁确实脾气好,这点儿没得挑,但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说句难听的,你想多买件衣裳他们全家都得少吃三顿肉。总之,就这么着哄着吓唬着,你妈嫁给了你爸。”
总之,赵荷珊以为跟着苟杞爸爸能吃喝不愁——最开始嫁过去的那些年也确实如此。但好景不长,国家开始严查这种小作坊,这使得“一个月的利润抵两个人一年工资”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赵荷珊的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便渐渐没有好声气了。
再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彻底掀翻了赵荷珊的生活。
爆丨炸原因是花炮原料药剂和成品贮存不当。在这次事故中,一共有三人丧生,苟杞爸爸和在他作坊里工作的街坊两夫妻。苟杞爸爸当场去世,街坊两夫妻是在医院里相继去世的。
苟杞爸爸去世以后,苟家多年积累的所有财产,包括在晋市市中心刚买的新房,全部用来抵债了。但这些仍是不够。去世街坊的亲人没有拿到足额的赔偿,三不五时地上门闹事,有一回甚至把赵荷珊堵在商场里给了两个耳光。
赵荷珊当时正带着苟杞吃饭,在商场角落的食材自选小火锅店里,苟杞仍记得那家店的价格,是十八块八一位。闹事者斥她们“有什么脸出来吃火锅”,“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赵荷珊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此处有几句话外:
赵荷珊不堪重负趁夜离开以后,苟杞爷爷奶奶一合计,索性直接将在住的房子也给卖了。卖房所得的钱大部分填了剩下的窟窿,剩余的一点点存在银行里留给苟杞上学用。
苟杞跟着爷爷奶奶在殡葬用品店里住了两年,直到转去大都读高中。
……
冬至那天苟杞问出赵荷珊儿子的年纪,就明白赵荷珊离开以后几乎立刻就结婚生子了。
昼与夜交替不息,当时乍听到疼得剜心,此刻也不过只剩下些令人膈应的涟漪。
赵荷珊是她妈没错,但她即便在其位时也是个不大称职的妈,苟杞要吃饭、要衣服、要检查作业,她统统都是一句“去找你爷爷/奶奶/爸爸”。她心情愉快时,偶尔也会像模像样地给苟杞扎俩小辫子或缝件小裙子;但心情不愉快时,苟杞跑急了狠狠摔一跤,起来都得再挨她劈头盖脸一顿骂。而在苟杞的印象里,她似乎天天都不愉快。
苟杞可以就这样揭过赵荷珊被坐实的“遗弃”——反正赵荷珊从她十二岁那年就疑似遗弃她了——但没办法揭过她姥姥和两个姨长年累月的欺骗。
杨婶儿说她在大卫哥的订婚宴上见到她们坐在一起。而大卫哥是在她妈“杳无音讯”只两三个月以后订婚的
——所以姥姥一家一直知道赵荷珊的行踪,但她们多年未曾透漏。
苟杞犹记得,她初二那年有一回在姥姥家留宿,半夜起床上厕所时,曾听到姥姥疑似在和赵荷珊通话。她当时困得要命没仔细听,她叫了声“姥姥”后,小姨回头斥她“回去披件衣服小心感冒”,小姨的声音跟赵荷珊的有些像,她便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天早上问姥姥,姥姥也说她是听错了。
……
苟杞低着头盯着自己胸前的扣子呼哧呼哧地喘着,偶尔喉头溢出一点点除了她谁也听不到的声响。
她渐渐反应过来她姥姥和两个姨为什么瞒着她了,她们大概怕她寻去拖累赵荷珊。
她佝偻着脊背,不免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决定“先活到夏天”,那么她就不会知道这些乌糟事情了。
2
午后的桔山陵园空无一人——似乎就连守墓人都神隐了——苟杞缩在站牌下悄无声息的,在她周遭只有高架桥上救护车哔卟哔卟的声音和倏倏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苟杞开包掏出内袋里的手机,不声不响地打给了元榛。
嘟——嘟——两声长音后,元榛的声音就传来了。元榛问她“你在回来的路上了吗?”苟杞喉咙里不明显地吭哧了声,回他“还没有”。电话里一时只剩下元榛那端大约是电视里传出来的求饶声、呼痛声、哭嚎声和苟杞这端的风声。
元榛有些上火的嗓音压住了风声:“拜祭完不赶紧回来磨蹭什么?”
苟杞低头用指腹揩去眼角的湿意,她撒了个谎,说:“啊,刚刚出了我姥姥家的门,正要顺路也去趟以前的街坊邻居家里。”
——她暮气沉沉地在这站牌下磋磨时间,但她不想别人知道她磋磨时间。
元榛关掉朋友传来的视频,给朋友简短回了句“轻了”,皱眉望着碗里的翡翠虾仁,片刻,不客气地道:“不要撒谎了苟杞。你如果真的仍愿意去你姥姥家或者你街坊邻居家,你之前就不可能听我的把房子退了、工作辞了、手机卡扔了……而且你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我打这个电话。”
苟杞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她起了两个话头“我不是……”“没有撒谎……”都没能成功说下去,只好在元榛试图阻止的两声“喂”里将电话挂了。
片刻,“叮——”一条来自元榛的语音信息。
苟杞向下扒拉着围巾露出耳朵,她把手机放到耳边,在寒冷的空气里轻轻抽了抽鼻子,听到元榛的声音在说:“苟杞,哪儿都别去,不要回头。”
苟杞听了两遍,重新把包斜跨在肩上,起身顶风向前走。
桔山陵园虽然属于晋市,但地理位置上在晋市和大都的交界,对于两个市来说都十分偏远。苟杞等不来城际公交,叫不到网约车,只好向着前面的分岔路口而去。分岔路口那里有段坑坑洼洼的旧石梯,上去旧石梯是凌云大道。凌云大道上过车比较多,或许能拦到一辆出租车。
约莫半个小时后,苟杞终于拦到第三辆出租车。结果出租车司机一听目的地是大都,立刻砸吧着嘴说“不去”,跟前面两个司机的反应如出一辙——大年初一车少打车的人也少,跑一个来回不值当,而且眼下天阴沉沉的说下雪就下雪。
苟杞实在不能再放过这辆车了,她扒着车窗说:“一千,一千行吗?”
两个城市之间按表打车一般是五百到六百,春节期间全国高速免费通行,所以一千块当然行了。大年初一都要出来讨生活的人哪个会真跟钱过不去。
也不知道这个出租车司机是天性健谈还是叫春节的节日气氛给激发的,几乎不停歇地说话,只不过一截十分钟高架桥的车程,苟杞已经知道他家女儿前不久过敏“遭了大罪”、儿子上课老揪同学小辫儿屡打不改、有个抠抠搜搜的小姨子前段时间差点叫人骗走白来万、有个结了三回婚的哥们儿正筹划着第四回并声称“仍是真爱”。
“他们的生活真热闹啊。”苟杞抓着胸前的包带想。
3
苟杞这头行程堪堪过半,元榛突然打来电话,他说自己正在高速路上。苟杞闻言半晌没说话。元榛以为收讯不好,重复叫着她的名字。苟杞慢吞吞说“我也在高速路上”。
苟杞感觉自己不配被元榛这样认真对待。她以前从来就没被人认真对待过。她的爷爷奶奶也不曾这样,他们为生活所累,惯会要求她“你懂点事儿”。
“你懂点事儿”这句话通常佐以老人饱经风霜十分浑浊的眼睛,令人不得不熄了委屈、怨愤、不甘。
元榛问清楚苟杞的位置,说“那我在西回出口等你”。
……
出租车再向前开了五分钟,在最近的西回出口下了高速,缓缓停在元榛的车前。
苟杞“呲啦”打开包包拉链,翻出内袋里早上收到的过年红包,开始给司机数钱——她情绪过于激越一时忘了也可以手机支付——结果数着数着没忍住抽搭了两声,眼前立刻就模糊了。
司机怜悯她大过年的一个人去陵园,突然有些不落忍,他搓着手主动说“给我五百就行,也没给你送到地方”。苟杞抓起围巾粗鲁地蹭了把脸,说“没关系我有钱”,仍是给他数了一千。大过年的。她想。
西回高速公路出口靠着海,由于近日连续低温,近岸浅水区全部结冰了。元榛微微抬高胳膊,面色复杂地盯着自己胸前揪紧的十指,也仿佛结冰了。
——苟杞是个有曲线的大姑娘了,但她跟人拥抱的时候却总是忘记这件事情。
“你眼泪鼻涕是不是都抹我衣服上了?”元榛开着玩笑轻轻掰了掰苟杞的手指。
苟杞胳膊卡着元榛的腰腹抱得更紧了,她嗓音嘶哑着急促地重复了两遍“我真没抹”。
元榛缓缓落下胳膊,他注视着海上压得越来越低的云,突然无比后悔这天让她自己一个人回来晋市。“行,你要抱抱着吧,到你累了为止。”他覆上她没什么温度的手指,缓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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