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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清友三


一件带着清酒香味的大衫笼住了她的眼与鼻,她回过神来,沉默的披着衣衫走回了圈椅上。

        “我们今日来,便是为了这小孩。”子京一身圆领中衣,也能侃侃而谈:“拓拔城主,荇之是个木系灵人,一个贴心的小精怪如何重要,您心中门清。何蓂与您不过是个玩意儿——”

        “让她与我说。”拓拔濂朝出神的女娘子抬了抬下颌。

        先生捣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回过神来:“说什么呢,若说求您,太俗气。您也不爱听。我才想明白一件事,想向您讨教讨教。”

        他浅浅地斟了三杯蒙顶,推给了她二人。荇之问:“我和蓂的灵契,是不是被越姑换成了奴契?”

        拓拔濂点了点头,说:“那孩子是个知事的。”

        荇之毅然别过了脸,她死死地掐着掌心逼自己冷静、沉稳,哑声说:“你们说,我出去会儿。”然后径自推开门出去吹风了,王喜正要拦她,发现她并不走远,只在门对面紧紧地扶着阑干,头低着,眼看江面。

        屋内,周姑端上了标准式样的十二道菜。放了一碗薏米芡实粥在空着的椅子前,静静地退了下去。

        宋子京握着霁蓝釉小杯,呷了口烧酒,给脑神经刺激了一下,才开口:“她年纪轻,又天性散漫自由。行事或有不当,你何必与一个女孩儿过不去?”

        拓拔濂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不禁笑了一声。正这时,她推开门走进来,坐上圈椅,与那长眉微扬的男人说:

        “要我做什么,你才能把她还回来。”

        她不知拓拔濂脑中翻滚着的恶浪在叫嚣什么,只看见碧眼空明如水,反射出她凄白如鬼的面孔。

        宋子京直觉不能再撂担子,否则这小娘子要把自个儿架秤上给卖了,便问拓拔:“我记得秋门是您最后契的一个自然灵,不在太平馆好好将养,去枞山作何呢?

        ——逃命吗?”

        拓拔濂呷了一口酒,微顿,放下小杯推给又在怔愣的何荇之,声音散淡:“喝一口,寡人把你的蓂丫还给你。”

        荇之垂着鸦青的眼睫,说:

        “我今早服过镇痛的银翘丸,与酒精相克。”

        她拿着勺子搅弄着微热的茨实粥,指骨分明的小手被熏的发红。拓拔濂没有再与她说,饮掉金波,问宋子京:“你怎知他是逃命,不是去端了襄州?”

        眼下扈县挤满了中蜀权贵,不是族长还赶不上这趟船,确实是个偷家的好时候。

        宋邳摇了摇头,说:“打不得的,贺李古晋,这四个盘踞在南方的大族,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我昨日见了阿娜尔汗,听了一耳‘混珠’的事情。你在海上宫上大有可为,何必为些儿女情长耗费光阴。”

        “你今日是来要人的?”

        宋子京起身给他斟了酒,说:“她没有父亲了。我作为她的长辈,来代她向北元退亲。”

        “你好大口气……”他却不见得恼,是料定了罢,谑笑地看向右手边柳身桃面的小娘:“你再思考三天,十六日大宴散了,你再来说。蓂丫便给你去。

        你的事结束了,谈一谈寡人的事。”

        宋子京直起了身,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酒:“您说。”

        “简帖黄昏送至清友巷35号,”拓拔濂顿了顿:“两封。如果她不来,宋子京,你就别出海上宫了。”

        “好说,好说。”

        “徐子霖拟的分阶法原稿被寡人烧了,那数字吵的人头疼。”王喜把一沓纸递给了宋子京,他继续说:“你那‘屠了三万万人’的好弟子拟的,给你过一过眼,想问问有何差错的地方。”

        子京好脾气地接过去,一口闷了酒,“哗啦啦”的翻了过去,说:“可以带回去看吗?”

        “可。”

        许久,子京开口:“不管怎么分,你得分出来。子霖那分法的确不实用,不去捉金楼便不知阶等,才会叫中蜀地出现你这样的人物。”

        “但这分法,怎么说,泛化了。还有几处:第一,使用元灵,开启异网这不是第一阶就会的吗?第二,六七这两阶我看不明白。你想做什么,这难道不是土木灵人特定的能力吗?第八阶我便没甚么可置喙的了。”

        “可以了。”拓拔濂好脾气地笑了笑:“故这是北元的‘新法’。”

        宋子京摇了摇头,说:“你总要将它推而广之。”

        “自然。寡人不妨与你说,从一到八,是寡人走过的路。你们所谓的‘异网’不过是个摆设,真正的异网是可以用的,譬如——”

        他一把抓住了荇之的手,她只觉得心脏忽地停滞了,眼前是万里冰原,冻得她浑身僵硬。小女娘被提着坐到大腿上,身后,宋子京也骇然地站起来!

        拓拔濂视而不见,随手抹了一下她的脸,轻声说:“你知道金礼为何一直独立吗,这应追溯到两个自私鬼的契约。”他松了神丝,直起身把她送到了椅子上,绕了一圈,低头问宋子京:

        “你要与寡人划区而治吗?”

        一桌子十二道菜,只动了两口酒。那碗薏米茨实粥从冒着热气,至冰凉凝稠,粥面结上一层薄薄的膜。她一口也没有吃。结束时,何蓂便被送来了。

        她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和荇之一样的垂着眼。见到荇之,第一个表情竟然是笑。

        荇之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朝宋子京走去。却被一只大手掐住空出来的手,他低下腰,神色晦暗地看着她的眉眼,在她耳边说:

        “小莲花,记住,寡人要你把眉心这个脏东西剜了,然后走到寡人身边来。”

        她目不斜视:“松手。”

        男人讽刺地笑声刮过了耳尖,她疼得心口抽搐。

        “我们先不回去,去见李隐。”

        “……”

        “怎么了?”

        “我现在……给你做一次祝礼。”她从碧玉环中拿出一个细颈的釉里红瓷瓶,拿柳条蘸了些到他手心,把瓶子递给何蓂,她绕到他身后,一根藤条伸进了异种。

        宋子京本是懒洋洋地站着,应付地合眼。随着泉水渗进了皮肤,恍然倒春寒,日逢狂风与冰雹,他陡然间握紧了手腕。

        脑中,紫红色的异种也被狂风扫去了尘埃,变得色泽清浅。

        再睁眼。不知何时,她已拉着小精怪站在了他的面前,面容凄艳,嗓音哀婉:

        “如何?”

        “这是什么?”宋子京讶然。

        她已经抱过来那只瓷瓶,说:“青禾泉的水。”

        子京哑然,低头看向这个年幼的姑娘,不知如何开口。抚摸着她的头顶,慢慢地说:“蜀帝驱你到竹秋台时,是这样与我说的‘竹秋荒弃久,她见惯了泼天富贵,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必会悲苦不已’,他没有料想青禾泉有这样深的造化,我也没有。你也不必有。”

        “‘时也,运也,命也。’是我们钻不透,也不必钻透的东西。”

        她只是点了点头,把那瓶子递给了他:“这一瓶给您。”便靠着蓂丫的肩合眼小憩了。

        水墨香萦绕在鼻翼,集市上的吆喝声在耳边涨涨落落。未几,似乎是到了李府,宋子京要带她一道进去,被她拒绝了。

        她问小精怪:“你知道他给咱们换了契约吗?”

        “我答应的。”

        荇之扒在她瘦薄的肩上,感觉自己像一条溺死深海的鱼,再也看不见青山与红日。她眨了眨眼,牙齿抵着舌根,咽下了嗓子里要冒出头的泣音。

        之后,宋子京又去了朱雀街,与贺雲、傅严与古荒交流了片刻。

        七月十五,中元节,海上宫大宴。

        十四日,荇之只出去买了一把灵钥领域,后便在家中看尤楚兰对着厚厚的书单找书,看了一天。次日一早,发现他还有大半没找到,帮了一把,便减了敷粉描眉这一步。一身薄墨黑缘窄袖衫襦、一根黑色发带,这样的装束,抱着一大摞书,缀在尤楚兰身后上马车时,宋子京都折眉。

        何蓂见尤楚兰上了另一架马车,抱着葫芦喝了一口水,与他说:“你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流程吗?”

        “不知道。”他坦然说:“左右要打一场。你们走一趟,进去之后,能溜则溜。我让宋耳跟着你。”

        宋耳是个魁梧的大汉,背着一柄大刀。他是宋子京惯用的“打手”,之前她带之藻逃学,都是宋耳来逮。她朝宋耳笑了笑,抛给了宋邳一把灵钥领域。

        宋子京稳稳当当地接过,问:“哪到哪?”

        “扈县太平街到东州王爷山顶。”

        车水马龙,鲜花着锦。海上宫被装点的若神霄绛阙,若世上最华丽的坟墓。女娘与郎君们铺金盖银,绫罗飘起似丧幡。她睡得混混沌沌的,下了马车,走上甲板。

        宋子京与李隐等人说话去了,她忽地见到晋离与他的妻子,想起昨日查的书。

        奴契是有契本的,一般而言,契本分正页与副页。正页被毁,契约自然接触。但解除后是个什么情况,她一概不知。便唤了一声:“晋夫人。”

        晋沧笑靥如花地回了头,点头道:“耳山与殿下好。”

        她走上前,与晋沧齐肩,朝晋离点了头示意,便问道:“我昨日看书,关于自然灵契,有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想请教一下夫人。”

        “哦?”晋沧诧然地问:“耳山也不知?”

        蓂摇了摇头,说:“沧江,你可知奴契契本的正页被毁后,自然灵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沧江失笑道:“那就自由了。你这个小脑袋瓜子,想什么呢!”

        她的嗓音太活泼,也太轻柔。荇之一听,忍不住笑了一下,颔首道谢。

        王喜站在阑干前,对着负手远望的拓拔濂说:“主君,除贺家的两个姑娘与古霆,都到齐了。”

        “开吧。”他落下了空空的一句,白底的黑靴却没有挪动一点。王喜顿了一下,屏着气,一口气连着说:“宋师与几家都打过招呼了,提着刀枪来赴宴,瞧起来不太喜庆……”嗓音越说越低,最后哑火了。

        “你去盯着会客厅,晾个一刻钟的时间。”

        他恭敬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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