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凶多吉少
我爷一来就说得很清楚:
关于传我捞尸本事这件事儿,是个决定,而不是拿来打商量的。
他来家也就是来通知下,完全没有征求我爸妈同意的意思。
农村妇女普遍都没啥主见,我妈就是这样。
她拽着我爸的胳膊,当着我爷的面跟他求助:
“咋弄呀占利,别真让小宾学了这个,以后媳妇儿都不好找了。”
一被我妈拉着胳膊,我爸就生了气,也没看我爷脸色,指着她就骂道:
“早就跟你说了,别让小宾老往外滩跑,别让小宾老往外滩跑,就是不听,现在别找我,我也不知道咋弄!”
农村男人也普遍没啥城府,碰见事情只会干着急、瞎埋怨。
只要还当着一天儿子,就不愿意真真正正地当一回家。
“你俩别吵了,我来就是来通知你们一声。老五头儿死了,没后,我要是不教小宾,这一行以后就没人接了。”
我爷三两口就把手里的烟抽完了,但觉得没过瘾,掂起手里的小烟杆儿,搓了一颗烟叶就放了进去,又掏出洋火,对着嘴点着了。
捞尸工这份职业,从业者本来就少。
何况绝大多数还都跟老五头儿一样,一辈子都没结过婚,更没个一男半女,个人生活的圈子也小,很难找到合适的接班人。
我爸垂着头坐在那里。
对于我爷的话,他没敢接茬,因为他知道我爷说的‘以后就没人接了’,是在指啥。
其实,我爸并不是我爷的亲儿子,这个我们全家人都知道。
我爷跟老五头儿一样,也是一辈子没结过婚。
我爷小时候就跟我爸说,他是从河上游飘过来的,又是自己亲手捞上来养大的,注定一辈子得跟黄河离不开,早早就要传授自己的捞尸本事。
但我爸这人水性差,又天性胆小,听到河里边有动静就害怕,别提什么下水捞尸了,王八他都捞不出来。
我爷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原来的大烟枪,都折成了小烟杆儿,但我爸就是不上道。
最后是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把我爸送去村里上了小学。
现在到了我身上,我爷也算是做出了一些让步:
学可以接着上,但周末放假的时候,必须跟他去外滩学本事。
我妈还是不太愿意。
她担心的不是我因为学捞尸把学习落下,而是担心我以后也跟我爷一样,找不到媳妇。
我当时年纪还小,还没领悟到娶媳妇的好处。
又觉得听他们仨拌嘴没啥意思,就自己跟自己玩了起来。
仰着头,看着头顶又高又直的梨树,它的树杈都顶到西厢房屋顶的瓦上了,要是哪一天结梨子了,我可以搬个梯子,爬到屋脊上面去摘……
我妈没跟我爷吵太长时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是正午的时间,肯定要留着吃顿饭。
留下一句‘我不管’,我妈就返回厨房拽面条了。
一不耽搁我上学,二我妈也不管了,到我爸这儿就更不会管了。
他岔开话题,问了句西瓜长得咋样。
我爷只答了句还行,也没再提让我学捞尸这事,而是重新问起了张叔家的事儿。
这事儿我还是挺有兴趣的,就恢复注意力听了起来。
“张忠说的是屁!”
我爷刚把张叔跟他说的话说完,我爸就断了句:
“他早就去派出所报过案了,派出所的人也来村里问过了,肯定是啥都没问出来,要不我咋敢说他媳妇儿是回娘家了。”
“哦?那他为啥要糊弄我说他没报警?没必要吧?”
我爷觉得张叔拿报没报案来诓他,有点说不通:
派出所找不着的人来拜托我爷找,这不是在侧面上烘托我爷本事大、认可我爷吗?
求人办事肯定要把话往好了说,可他为啥要瞒这个?
说不过去呀!
“他就是那种人。”
都是一个村的,我爸对张叔也算了解。
“仗着自己读过几年书,心里边儿清高,平日里跟人说话就鼻子朝天,就连求人办事也张不开啥好嘴、放不出啥好屁。”
如果只是性格使然,那也没必要瞒着报案的事吧?
好面子都好到这种程度了?
“那既然报案了,派出所就没去他娘家找找?”
按照正常逻辑,婆家找不着,肯定得去娘家找。
派出所不会连这点儿常识都想不通吧?
“不知道,他好像是跟娘家人那边儿不对付,这你得问翠儿,她好听这个。”
翠儿就是我妈,我妈官名叫连小翠,名字很常见,一个村里就能出三四个,但她的姓在我们这里,却是很少见的。
说话间,我妈已经把饭端过来了,先给了我爷和我爸,然后又转身去端我的和她自己的。
小时候我们这里做饭很快,早上出门前已经炒好了一个菜,再和点面团成团,放在案板上搭上块湿的蒸笼布,中午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醒好了。起锅烧上水,面团随意擀开,切成一条一条的,拽薄了放进烧开的锅里,滚三回就熟了,再搅上菜就做好了。
我其实很不喜欢吃这种大面片子,我更喜欢吃米饭。
不过那时候我们这里不产米,经常也吃不着。
“风梅结婚的时候,她娘家就没来人,你说一个俏姑娘嫁给个鸡都不会杀的囊蛋,搁谁家能乐意?
“张忠气不过,那年初二也没带风梅回娘家串亲,去的还是张忠姥姥家,也在刘李楼,跟我娘家一个村,我跟占利都见了。你说是不?占利。”
我爸明显想不起来了,犹豫着该不该点头。
“这都有三年了吧!他两家还是没来往。
“这回风梅肯定是想开了,不想跟着张忠这个窝囊废受穷了,这才偷偷回了娘家。你说这人要就是不愿意回来,你张忠去哪儿报案能管用?”
说完这些以后,我感觉我妈笑了一声,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
“要真是这,那我就没必要跟着断这种咸蛋官司了。”
我爷就是个捞尸的,夫妻矛盾要闹不到河里,还轮不到他下场处理。
————
吃完饭我爷也没啥事,顶着太阳就准备回去。
我妈苦口留了两句,他才同意先去屋里睡个午休。
我爷愿意在家午休,我妈表现的很高兴,碗都没洗就跑去了上房屋,要给他拾掇个床出来。
我爷摆了摆手,径直往街屋走去。
那间屋子离门前的大街最近,过人过车都有噪音,我妈怕他睡不好,追着又劝了两句,还是想让他睡上房屋。
“常年在漂子窝里泡,身上沾着的东西去不掉,别毁了你俩的好日子了。小宾还没碰过,让他去上房睡吧!”
我爷说的连理带据,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但我老觉得他这就是自卑。
看着我爷进街屋关上门,我才跟着我爸进了上房屋。
在我们这里,农村的老房子几乎都是这么规划的,靠近大门的叫街屋,大门正对、离大街最远的叫上房屋,两侧还有两个厢房。当时不少邻居家都只盖一个厢房,我爸那年种花生挣了点钱,我爷卖西瓜又补贴了点,直接把两个厢房都接起来了。
为此我妈在邻居面前骄傲了好些天。
“爸,我不想上学。”
躺在凉席上,我抗议着明天的命运。
“为啥?就想跟你爷学捞尸?”
我爸肯定得问。
他虽然不指望我能读出个啥名堂,但也不愿意我干捞尸工。
“也不是。我们学校中间那个花池,里边儿有个坟,他们说晚上能听见人声儿,我害怕。”
我上的小学,就是我爸原来上的小学,学校正中间的那个花池也一直都有,花池正中间是一棵很高的松树,中间围着松树种了一圈月季,最外圈是一圈很密的冬青树。
不只是学生,有的老师都这么说,说这个花池看着邪性,特别是月季开花的时候,各种颜色都有,如果从楼上往这边看,圆圆的就像个花圈一样。
以前里边儿还没有坟,后来不知道为啥,就开始有人在清明节跑那上边儿烧纸。
再后来坟头才冒了出来,学校竟然也没啥表示,也没安排人去把它平了。
再后来,我们班一个女生连着请了好几天假,最后来学校收拾了书本就转学了。
关于她转学的原因,听班上人说,是因为请假前的那天晚上,她留堂一直到天黑才让回家,从花池那边经过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几声小孩儿的哭声。
回到家她就病倒了,村里的老医生也检查不出一点儿病。
在家休息了几天,她的病又好了,没开一副药也没打一次针,就这么无缘无故的好了。
他家里人说是离学校那个花池远了,没东西影响她了,病也就自然而然好了。
病好以后,她家人就带着她来学校申请了转学。
我爸估计不知道这件事,以为我这就是单纯的叛逆期,就没理我,翻个身睡觉去了。
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醒以后爬起来,看见我爸正准备送我爷出去,我妈也从厨房走了出来,拿着一个褐红色的布袋,里边装着的估计都是些馍啊菜啥的,给我爷递了过去。
我正准备跑出去跟我爷告别的时候,听见他跟我爸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个张忠的脸色不对,眉心有黑雾,我肯定没看差,他媳妇儿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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