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金陵城大体可分为城东、城中、城西和城北四块地方,整体则形似一叶尖向西北的秋日落叶。
城东为皇城所据,是天子居所。城中则是各路王侯将相等尊贵之人盘踞之地,非等闲之人不可住也。城北主为军营,而剩下的城西一地则是老百姓和其他一些官员生活的地方。
夏家就居于城西的芳草巷,而薛骋怀说的那家做糯米凉糕的铺子正位于其右侧巷口紧挨着的七里街。
出了夏家大门,走上了一盏茶的功夫转个身便到了。
一路上夏淮叶三人有说有笑,更觉得时间飞快,眨眼间便站在了那铺子前?
之所以打这个问号。
只是因为,那铺子明明在街中间,但眼下队伍却近乎排到了街尾。
夏淮叶三人大眼瞪小眼,有些傻了。
张景澄咽了口口水,对着薛骋怀问:“二哥,我是听说过这家铺子好吃,但没想到这么好吃。”
薛骋怀也没料到,他挠了挠头,头一次有些羞忖的看了一眼夏淮叶,然后问:“我们还等么?”
他怕夏淮叶不愿排这么长的队伍。
夏淮叶其实是无所谓的,她转过头端量了一下这长长的队伍,然后冲着薛骋怀点了下头,干脆道:“排吧。”
薛骋怀见夏淮叶面色上并无任何不虞,也开心道:“那就排!”
“好!”张景澄听后率先拉起薛骋怀和夏淮叶的手朝队伍后方跑去。
“唉?小公子们慢点!”身后的小厮有些焦急的喊道。
薛骋怀和张景澄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儿,要是在自己手里有个什么闪失,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说完,连忙在身后紧紧跟上。
其实,虽然看起来队伍老长,但商家的速度极快,排队的人按量拿好了自己要的便走了,几回下来,就轮到了夏淮叶他们。
薛骋怀给好了银子,要了三分软糯香甜的糯米凉糕。
头一份就先塞给了夏淮叶,第二份才给了张景澄。
三个孩子也不顾及,离开队伍,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口,便开始吃了起来。
夏淮叶先咬了一小口,清香软糯,里面还裹着沙甜的豆馅,吃上一口棉软不粘牙,沙甜而不腻口。
好吃!
夏淮叶弯了弯眉眼,小脑瓜一点,又咬了一口。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暗中注意她神色的薛骋怀却是能瞧个明白。
看样子是极喜欢的。
他暗中记下,也低着头吃起来手中的糯米凉糕。
张景澄不必说了,他自一到这巷口便开始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吃的那叫一个香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尚书府上从来不肯给顿饱饭呢!
或许正是他吃的太过香甜,竟引来了街边一些乞丐。
他们身着破衫褴褛,拿着缺了一角的碗跪倒在张景澄的脚下。
薛骋怀怕这些人吓到夏淮叶,下意识挡在了她的身前。
然而却没去管被吓了一大跳的张景澄。
“小少爷,行行好吧。”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的乞丐伸出手欲去拽张景澄的衣袖。
却被跟来的小厮一声呵斥制止了:“大胆!”
那人听到一声恫吓,又怯怯的收回了手,但却赖着不肯离去。
只一遍遍的跪地叩首道:“小少爷,行行好吧。”
“小少爷,行行好吧。”为首的那人喊完,余下的人也跟着叩首应和。
张景澄皱着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凉糕,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两乞丐,犹豫挣扎之下,颇为不舍的将自己手里余下的凉糕尽数放到了那些乞丐身前的破碗里。
薛骋怀见他们不会伤人,便放下了拦在夏淮叶身前的胳膊,将手中余下的凉糕对着小厮伸了伸手,也尽数分发了下去。
那些乞丐领了吃食,又看了眼人高马大的小厮一眼,自知不能再得寸进尺,便一溜烟的退下了。
这边张景澄看着空空的两只小手,嘴里又咂么了那香甜的余味,很是怅然若失。
刚想转过身央求着薛骋怀再带他去买一些。
结果就看见那小巷深处缓缓爬出来一人,粗布陋衫,眼前虽没有缺了一角的碗,但也跟乞丐差不太多。
只见那人正冲着就近的夏淮叶靠去,张景澄着急,怕他吓着夏淮叶,当即大喊了一声:“淮叶妹妹!”
他这一声,将刚刚正低头说话的两人都叫的抬起了头,齐刷刷的转头向他这方向望去。
刚好错过了已爬出巷口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碰了一下离他最近的夏淮叶。
“啊!”夏淮叶冷不防的身后被人一碰,到底还是被吓着了。
“……”张景澄很是无语。
薛骋怀当即换了个方向护住夏淮叶,冷声斥道:“你想作甚!”
说完还不忘回头剜了张景澄一眼,仿佛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我也是好心来着嘛,张景澄有些委屈。
那男人没说话,双唇干涸,一双深色黑眸只死死盯着薛骋怀身后的夏淮叶。
薛骋怀见状后,将夏淮叶护的更紧了。
皱着眉张口就要将那小厮唤来,赶走眼前这形似鬼刹之人。
这个时候,身后的夏淮叶却轻轻按下了薛骋怀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
在薛骋怀诧异的目光下,走了出来。
“淮叶?”薛骋怀不解。
夏淮叶也没有解释,只稍稍往前走了两步,将手里的凉糕放进了那人沾满污泥的手里,轻道了声:“吃吧。”
刚刚夏淮叶没动,是因为确实年纪小,被突然冲来的那波人吓到了。
可等这个男人再出现的时候,她早就回过了神,以为他也是同之前那波乞丐一样,想要她手里的吃食。
父亲教过她,做人应当一染善心,万劫不朽。[1]
她既有能帮助别人的地方,当慷慨相助。
是故,她没什么犹豫,见他连个乞讨用的碗也没有,便直接将手里的凉糕塞进了他的手中,撤回小手的时候,还无意中瞥见了那男子掌心的疤痕,也没有惧怕。
那个男人愣了愣,良久,用他干涸的嗓子轻声道了两个字:“多谢。”
说完,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似还有泪痕划过脸颊。
薛骋怀本来对这个蓦然间出现的人抱满了敌意,可眼下见他这般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微微皱了皱眉,便握住夏淮叶的手腕,招呼了一声张景澄,三人便一同离去了。
再次到那家凉糕铺子前,却被告知今日份的凉糕已全被卖完,再想买,只能等明日这个时辰了。
张景澄颇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唉,早知道就多买些了。”他嘀嘀咕咕的转回头,准备再诓着薛骋怀明日来和自己一起买。
谁知道,那两人早就走远了。
“哼,没义气!”张景澄小声骂道。
但下一刻就换了张笑脸,远远的冲那二人喊了声:“二哥,淮叶妹妹,等等我呀!”
夏淮叶听见,便想停下脚等他。
可谁知,薛骋怀坏笑了一下,冲着夏淮叶眨了下眼道:“赶紧走,咱们不等他!”
“?”
夏淮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薛骋怀牵起了手,往夏府门口跑去。
身后的张景澄见状,瞪大了眼,拍了下膝盖,扬声大喊了一句:“薛骋怀!”
还没想到要骂些什么,就提起步子奋起直追。
三人打打闹闹了一路。
中间再经过那条隐蔽的小巷时,夏淮叶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那男子之前所在的地方,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夏淮叶想,他该是吃饱了吧?
再抬头已是快到了夏府门口。
这时候夏大爷已长身玉立,安静的等在夏府门外。
见女儿同张景澄和薛骋怀一跑过来,脸上本平淡无波的表情瞬时变得如春回大地般的柔和。
他冲着女儿远远的喊了声:“慢点。”
而后眸光不经意瞥见薛骋怀和女儿紧紧相握的手,愣了愣,神色变了变,但也瞧不出什么。
然而薛骋怀却敏锐的注意到了,赶忙松开了夏淮叶的小手,心虚的低下了头。
“爹爹!”夏淮叶没有注意到什么变化,只远远瞧见了夏大爷,心中欢喜,迈着步子就直冲冲的朝他扑去。
夏大爷熟练的接住了夏淮叶,把她抱起来,温和的问道:“元元今日开心么?”
“开心!今日两位哥哥带着我去吃了好吃的糯米凉糕。”
糯米凉糕?
夏大爷知道,国子监的那些同僚们近日也多有提及,说是城西的七里街新开了家做凉糕的铺子,很是好吃。
自己原本也打算这几日买来给妻子和女儿尝尝的。
没成想,倒是被人抢了先。
他垂眸一笑,接着便低下头对着薛骋怀温声道:“那就多谢两位小公子了。”
薛骋怀心虚,但也强装镇定,一脸正气的对着夏大爷一揖道:“没甚么,都是朋友,这些都是应该的。”
屁!张景澄在薛骋怀后面悄悄翻了个白眼,心中嘀咕。
薛骋怀后脑勺好像是长了眼,抬脚对着张景澄就是一踹,但因着夏大爷在,也不敢太过大力。
张景澄赶忙低头,走上前去,也躬身做揖,笑嘻嘻道:“对啊,我们都将淮叶妹妹当做亲妹看待,这些都是应该的。”
夏大爷笑着摇了摇头,这二位是什么身份,做朋友已是很好,亲妹就有些过了。
索性他倒也没有把张景澄的话当真,只又道了声谢,便抱着夏淮叶上马离开了。
路上,夏大爷盯着女儿的后脑勺,百思后才开了口,语气慎之又慎道:“元元。”
“嗯?”夏淮叶紧紧抓住老马前父亲特意为自己做的小抓手,脆甜甜的回道。
夏大爷顿了顿,还是张了口,嘱咐道:“下次若再有小公子、小郎君要牵元元的手,可不能随便让他们牵,知道么?”
夏淮叶点点头,但又天真的问:“那像骋怀哥哥和景澄哥哥也不行么?”
夏淮叶现在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分的概念,只有远近亲疏之别。
她觉得关系亲近的,就愿意让别人摸摸她的小脸蛋,牵牵她的小手
但若是相交平平的,那是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的。
所以,她下意识觉得,父亲说的那些人里,或许并不包含薛骋怀和张景澄。
可谁知……
“不行。”夏大爷生硬的吐出了这两个字,语气里甚至还带了那么些许的不乐意。
夏淮叶一向乖巧,她觉得爹爹说的都是为了她好,也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
这事暂时就算是翻过了篇儿。
可是……
晚上,吃完了饭,夏大爷检查完夏淮叶的功课后,又和沈氏陪同女儿玩了会儿,待夏淮叶睡着后。
便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屋内。
沈氏见丈夫神色不对,替他宽衣时有些担忧的问了句:“怎么了?”
夏大爷摇了摇头,只着中衣在床边坐下,看着沈氏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
沈氏知道夏大爷,他一向清风朗月,有什么便说什么。
眼下这般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倒有些少见。
她轻轻挨着丈夫坐下,握过他的手,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何事?”
夏大爷这才叹了口气,一五一十的将今日下学时去接元元见到的全说了出来。
可是,沈氏“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有些埋怨的看了丈夫一眼,颇为无奈道:“他们还都是孩子,你在想什么?”
“那也不行啊,男女授受不亲,薛家那么大一个国公府,我不信没人教他。”夏大爷下意识反驳。
素日里丈夫都是一副波澜不惊,进退有度的温润君子模样,眼下因着女儿孩子气起来,沈氏竟觉得颇为可爱。
她笑着捏了捏丈夫的脸,嗔道:“你呀!现如今连个男娃娃牵你女儿的手都受不了,将来等元元出嫁了,你又该如何?”
夏大爷任由沈氏捏着自己的脸。
可表情却明显耷拉下来,出嫁?这事他不是没想过,现如今把她送去夏家也是为了她日后可以在宅子里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可那跟切实看见有人去牵她女儿的手,完全是两码子事。
夏大爷很久没觉得烦闷了。
现下一想到将来自己的心尖肉会落入了别人的手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知道说出来,妻子又会嘲笑自己,索性也不说了,轻“哼”了一声,转身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用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学问,绞尽脑汁的想,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女儿既成婚又不离开自己。
沈氏看着丈夫将裹成一团,失笑着摇了摇头,无奈的隔着被子拍了拍他:“别想了,再怎么想,做女儿的也是要出嫁的。”
见丈夫没有回应。
沈氏又轻轻摸了摸夏大爷露出来的头,然后才转身去做她的针线了。
很快,更深露重,城西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妻子也早就躺在自己身侧睡下了。
夏大爷此刻也是昏昏欲睡,入睡前,他终是想到了个法子。
不行就招个赘婿。
他不求女儿嫁的多富贵,只愿将来那人可全心全意对她就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夏大爷慢慢的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今夜月圆,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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