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八月十一日，妈妈的忌日。
那天我起得很早，和戴书涵一番收拾后便直接开车去了居明轩。到居明轩时老陈正在准备祭品。
客厅里摆着一束白玫瑰和一束百合花，周遭也摆着糯米团和桂花酿。我将吃食放进了竹篮里，戴书涵一把提过，我也抱起了桌上的两束花。
刚下过雨的墓地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混合着新雨的清香。老陈手捧着一束花走在最前面，我和戴书涵跟在后面，看着老陈日渐佝偻的背影，说不心酸那是假的。
每年一到妈妈的忌日，老陈都是万年不变的准备这几样，他说妈妈生前最爱的就是白玫瑰了，可他为了逗妈妈总喜欢送她百合花，所以后来妈妈说她最喜欢的花变成了白玫瑰和百合花。
妈妈做的桂花酿和糯米团很好吃，那是老陈日思夜想的味道，可是不管老陈怎么做也终究做不出那个味道。
我和戴书涵跪在了妈妈面前，在磕完三个头后，我将手中的花献给了妈妈。老陈蹲在墓碑前，一言不发的靠着，他似乎有万般想倾诉的，却终究一字不提。
每年都是这样，一到妈妈的忌日，老陈就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一般，话也少说了。
之后回去的路上，老陈也不怎么说话，他一个坐在后座静静的看着窗外，从我越来越大后，每到这天，老陈也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就像现在一般，他一言不发，但心里的难受却比任何人都要汹涌得多。
那天晚上我罕见的睡得很早，心里一直压得厉害，闭上眼也全是这二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
后来真的是睡不着了，起身去了客厅，然后抱着笔记本死磕了大半夜的新闻稿，等再次上床去睡觉时都是凌晨两点的事了。
回房间时，原本以为会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开着一盏壁灯，昏黄的灯光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柔和。
我悄悄进了屋关了壁灯，然后摸着黑上了床，才刚躺下睡好，一只手便熟练的搭在了我的腰间处。耳边是那人温热的呼吸声，鼻间也是一股熟悉的皂荚味，我被一片温暖包围着，尽管是在这屋内温度只有十六度的晚上也毫不显突兀，我闭上了眼，心里压抑很久的情绪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切的一切莫名得到了治愈。
这是万千夜晚里一个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深夜……
后面的几天我休假结束回了台里，然后刚一回去，就直接被安排到了一个关于“九岁幼童遭奸杀后，父母选择拿80万息事宁人”的社会新闻里去了。刚接到任务时，我是没想到的，这次这个事情在刚爆出来时就得到了很好的关注度，可以说现在榕城人民哪个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在接到这个安排时，我是很难以置信的，毕竟像这种有热度的新闻，台里一般都是让前辈来的，像这种让我挑大梁的事还是第一次。
兴冲冲和胡奇跑到了当事人家里。胡奇，我的友好拍档，从我进台第一次跑外采起，就是一直搭档的他。别看人圆润润胖乎乎的，扛起摄影装备也照跑不误，一点不耽搁，这方面我还真比不过他身体好呢。
去的时候，那家人是关着门的，按理说农村一般白天不关大门，可李家人却异常的关起了大门来。
我尝试敲了好几次门，打了好几次女孩爸爸李富贵的电话，依旧是没人回应，没人理。
我和胡奇相互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但我们刚刚的那番动静早就引起了隔壁一大娘的注意，不过那大娘可能是看我们拿了录影设备的原因，一直没敢太靠前，只是站在自家屋檐门槛下往这方张望。
我眼神示意了一下胡奇后，独身上前走到了那大娘的坝子里。
“大娘！吃午饭没啊？”看着站在屋檐下，一身质朴干净的妇人，我赶忙热情招呼道。
大娘有农村人特有的热情，见我这样问，她反而来了劲儿“吃了，吃哩是馍馍配肉囊子！”
“哎呀，吃得好啊！”我一边走近一边笑道“哪像我们还没得到饭吃，村里路不好走，车子进不来，走了大半小时，又寻了半天路才好找到的这里啊”
说着，我还煞有介事的叹了一声气。大娘见我这样说了，赶紧招呼着我来屋里歇凉，我也不客气，朝还在李家坝子里站着的胡奇招了招手，然后跟着大娘进了屋。
黑瓦土墙，屋子不算敞亮，但胜在干净通透，大娘给我们端了一杯茶水来，村里特有的大浓茶，虽然颜色重，但什么味道也没有，喝起来还特别香。
茶盅壁上还留着水珠子，一猜就能想到那是大娘刚刚洗过的杯子，不过尽管洗过，但那沉年积下的污垢还是没能去掉。
我捧着茶盅喝了好大口，看得在我一旁的大娘直让我慢点喝，小心呛着了。
解完渴，我把茶盅又放回了桌上，不顾及胡奇一脸的惊讶，我开始和大娘搭话了。
“大娘，这怎么隔壁家没人啊？”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大娘看了看我，一脸深思熟虑后才谨慎和我说道：“我跟你讲真心话吧，这李富贵一家真不是人！特别是他婆娘，你说都是一个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怎么少了那底下一坨差别就那么大呢”
“小秋这姑娘是真的好啊，五六岁那样子时就帮着她妈做甑子饭了。那时候村里评‘劳动光荣奖’全村可就她家得了那个奖的100块奖金！人长得没多大一点，但孩子是真懂事，也真是个好孩子哩”
“那是他李富贵不是人”大娘说着那是直叹气“他就为了那八十万块钱，我看他留着就是为了给他儿子以后买房子娶媳妇儿吧，八十万连他闺女的命都可以不让人赔了，他是个没良心的，他婆娘赵秀也是个！真不愧是一家人！”
我有些感慨，但什么也没多说。
大娘指了指对门：“他们这关着门指不定躲哪儿呢，不光是你们，之前也来过两三批人找他了，估摸着被找怕了吧，他白天干脆躲着了，只有晚上回来回来，可能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的”
“李家那两口子为了那点钱是真的啥都做得出来了，真是个畜生啊”
告辞了大娘，我也知道了这次采访是泡汤了。不过这次不全是白跑，毕竟还是从第三方知道了不少消息。
回去的路上已经有点晚了，五六点点钟的乡道可能因着夏天的原因，天空还亮着，没黑下来。
走了大半小时终于赶到了停车的地方，胡奇开车，我坐在副驾。
都是傍晚的时候了，按理来说村里人都应该在屋里烧火准备晚饭了，可是前方不算宽阔的乡道上却来了三个人影。
男人佝着背牵着小孩，女人埋头跟在身后，在车子与他们插肩而过那一瞬，李富贵那张一寸照突然出现在了我脑海里。
“停！”我赶忙叫住了胡奇，然后在他还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时，快步下车去喊住了前方那个熟悉的人。
李富贵转过身来看向我，他妻子和孩子也都停住了，见我一个女的，他也没走就停那儿盯着我。
“你谁啊？有事？”他有些不耐烦的看着我，而在他身后站着的他妻子也一脸仇视的盯着我。胡奇停好车后就赶了过来，如果是刚开始他还没明白情况，那现在在看到我眼前站着的三个人时，胡奇已经悄悄打开了手机录音。
“您好，我是榕城电视台记者——陈思危”
“我们想采访您几个问题可以吗”我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和他说着话。
李富贵皱眉看了看我，而在他身后挨着他母亲站着的小男孩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裤腿，看着李富贵身后那脸色苍白，瘦骨伶仃的小孩，我不难猜测这可能就是李秋的弟弟了。
李富贵最开始应该是不想搭理我们的，但奈何他儿子拉了拉他裤腿，于是他再次一脸不耐问道：“你问问题给钱吗？”
“给，但是前提你要好好回答！”
“行，问吧，赶紧的，孩子还要早点回去呢”说着，他示意妻子将小孩带到了乡道另一旁。
我也不含糊，直接开门见山：“你觉得八十万就能抵你女儿的一条命吗”
“反正那畜生也要坐牢的，接了这钱能有什么影响”
“可八十万换来的谅解书就能让他从死刑改判为有期徒刑，这和八十万抵命有什么区别？”就算我心中有再大怒火再大不平，但我也能很好控制住。
李富贵在我说完那番话后便没在搭理我，不过他也没走，只是看向了站在乡道一旁正痴痴望着他的妻子和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着气氛都落到极低点了，他才再次开口：“你们记者不是都挺爱调查的嘛，那怎么不去调查调查我们家那情况”
从我刚刚问话起他的眼神便一直在回避我，到现在他眼睛对上了我的眼，但在一瞬间后又迅速移开，移向了那瘦弱的小男孩。
“虎子病了，病了两三年。开始就是耳朵听不太清了，那时候我们也没想那么多，后来有天晚上他说他脑壳痛得很，第二天早上他妈就上山给他采治偏头痛的草药去了。”
“熬了几次喂，刚开始他也说比前几天好多了，那时候还以为真是偏头痛，高兴省了一笔看病钱。可这还没过几天人就越来越严重了，后来去了医院，医生说啥脑子里长了个瘤子，说什么恶性的，必须做手术才得行……”
那站对面的小男孩确实过于瘦了些，整个人都是有气没力的，仔细看很容易看出他脸上没有生气的累意和病意感。
李富贵接着讲“我们家就一种地的，村里条件不好种不了谷子，只能用种种棉花，收收茶叶。以前没生啥病，家里还算过得过去，但自从虎子得了病，这日子就比以前过得更难了。”
“那是我的闺女我能不心疼吗，可那也是我的儿子啊，我闺女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有儿子了……”
最后我于私给了李富贵八百块钱，他拿着那八百块钱什么也没说，只是向着他妻子和孩子招了招手，然后那一家三口继续佝着背往家的方向走。
回城里的路上，戴书涵打来了电话，在知道我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回家后，他让我一会儿快到了跟他打电话，然后他下楼来接我。
其实我从小就走夜路，走夜路也走习惯了，感觉没那个必要，但是自从和戴书涵在一起后，只要他在家或者晓得我晚上还在外面，基本都会让我在哪儿等着他来接我啊什么的，我觉得挺麻烦的，但他觉得很有必要。
胡奇笑着打趣我，我牵强着和他搭了两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真的是太累了，感觉一回家我这种不容易入睡的都能马上睡着了。
到小区楼下时，还没下车就已经看到了那个站在树下的清瘦身影。我一下车，戴书涵便走过来，帮我提走了手里的包，和胡奇道别后我和他往着家走。
累了一天，按理说该很饿，但可能是因为车上吃了一包压缩饼干吧，肚子没有饿感，我一回家就去洗了澡，等出来的时候，正准备去睡觉，戴书涵却给我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他让我多少吃点再睡。
一边吃着面一边和戴书涵唠起了工作上的事，在听完李富贵一家的事后，他说了一句“人各有命”便给我拿了毛巾来擦头发去了。
李富贵的这篇报道，我是按实来写的，我知道比起这个，很多人更想看到的是一个极度重男亲女的父亲和一个毫无道德的原生家庭，这样他们大多数人就能拿起键盘开始在网络上对李富贵一家人暴力攻击了。
可就像李富贵所说，李秋是他的孩子，李虎也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死了一个还剩一个快死了的了，可现在突然出现的八十万能拯救他仅存的一个孩子的命，他知道接了那钱对不起他死去的闺女，可他也知道不接那钱，他会再次失去他的儿子。
他可以把所有错误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爱孩子也想救孩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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