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三章 表哥03
刘子不是一个人前来赴宴的,他还带了个女人,女人挽着刘子的胳膊,还没进门,就不停地四处张望。隔着玻璃,我能瞧见她眼睛里的钩子,挂着妩媚扫过所有男人的眼睛,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在我俩目光相遇的刹那,刘子发现了我,他兴奋地拉着女人的手进屋,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应该还洗了个澡,洗净了身上的污浊和汗气。离开修理厂的他瞧起来很文雅,他本就有南方男人的秀气,个子也不矮,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相比之下,大林则逊色许多。
尽管如此,当刘子拉着女人向我走来时。我依旧觉得他配不上她。
女人顶着一头黑色水藻般的波浪,行走在路上,波浪在大海中翻滚,她的脸小巧,鼻子很翘,嘴巴挂着诱人的红色,一双眼睛秋波盈盈。走在他旁边的刘子,虽然身材颀长,却相形见绌,像天鹅旁边的丑小鸭。
刘子给我介绍,女人是他的女朋友,傍晚从广州赶来看他,带过来一起吃晚饭,问我是否介意?
我自然不会介意,甚至还有几分欣喜。之前面对刘子无理的蹭饭请求,我一度感到厌恶,又无可奈何。可他却带了这么一个尤物般的女人,就坐在我对面,我甚至能清晰瞧见她眼神里转动的款款温柔,让我血脉喷张。对刘子的憎恶也有所减弱。
刘子开始点餐。修理厂附近有四五家菜馆,都是卖海鲜的,我挑了间最便宜的。刘子对此并不挑剔,有人请他吃饭,已让他喜出望外。
趁着他俩点菜的工夫,我开始询问关于大林的事:“大林他父母回去了吗?”
“昨天就走了,”刘子连头都没抬:“白天去认领尸体,顺道火化,晚上老两口抱着个骨灰盒,找了辆老家那边的运猪车搭回去了。”
“你不回去吗?”
“我也想回去,”刘子为难道:“可转念一想,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人都死了,我还不如多赚些钱,替他尽尽孝心。”
“谁死了?”女人第一次开口,她多半也是两广人,声音糯软。
“大林,林宇豪,就我那表弟,你不也认识吗?”刘子合上菜谱,脸上划过一道寒气,又瞬间收拢。
“哦、哦”,女人嗫嚅道:“你说小林啊,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他怎么死的?”
“他们都叫他大林,”刘子没回答她的话,反而开了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女人尴尬捂着嘴笑,我也傻乎乎跟着笑:“他们也叫我大武。”
“你们取名字真有意思。”说着话,女人垂下头。
刘子喊服务生点过菜,还要了两瓶酒,我表示自己不会喝酒,刘子有些不高兴:“怎么能不喝酒呢,权当给宇豪做个祭奠吧。你也喝点?”刘子侧过脸问女人。
女人仿佛受了惊,忙摆手推辞:“我不喝了,你、你也少喝点。”
“别介啊,吃着海鲜喝着酒,听着故事拍着手,多爽的事。”
“听什么故事?”女人又问。
“宇豪的故事啊。他是自杀的,就从向新路那个天桥跳下去的,前天晚上的事。我二姑两口子对他们儿子的死都没意见,连夜收拾宇豪遗物回家。这位兄弟,下午跑过来找我,说想听听宇豪的往事,找出宇豪自杀的原因。你说够不够意思。”
女人凄然一笑:“挺够意思的,他还能有这种朋友,比你的狐朋狗友强。”
“我能跟人家比吗,人家是大学生,我不过是个破修车的。”言语间,几个凉菜和啤酒都上了桌,刘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我满上,我本想拒绝,却害怕扫了他的兴致,勉强接受。
“说吧兄弟,这顿饭不能让你白请,你想听什么,只要我知道,只要不是宇豪的隐私,我知无不言。”
“我想听听他毕业后的事,我听大秦说了,他是名校毕业,为什么要去我们影城做服务员?”
刘子踌躇片刻,道:“这事吧,其实不怎么光彩,按理说我不能告诉你。不过宇豪也死了,就没什么忌讳的了。我再强调下,你别往外宣传,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宇豪去你们影城当服务员,我其实能理解他,这孩子从小学习就好、要强。他家三孩子,他有个姐姐、有个妹妹,我爸爸是他亲舅舅,从我们这边数,兄弟姐妹十多个,他最有出息。我虽然是他表哥,可他是我的榜样。早几年的他别说做服务员了,哪怕去你们影城当经理,他都觉得磕碜、丢人。他心气太高了,可老话说得好,心气越高,死得越惨。”
“宇豪去你们影城面试,其实他撒了个谎。他之前干过工作,工作还挺不错的。他还没毕业就考上了天河区一个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待遇、前途都不错,真给我们老家长脸。可惜这孩子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去嫖。也赶巧那阵子广州打得严,他就给抓着了,拘留了差不多十五天。又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又是劳教、又是什么的,拖拖拉拉半年多才放出来。这一闹,档案上留了污点,单位肯定也不能用他,就给他辞退了。”
“那之后挺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电话打不通,qq不上线。说实话,我心里很惦记宇豪,他是我最亲的表弟,我得帮他。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破修车的,有心无力啊。”
“宇豪就这么失踪了,也不能叫失踪,应该是躲起来差不多有半年吧。我终于又有了他的消息,这个对你应该也没什么帮助,我就不细说了,很复杂也很丢人,反正最后是我凑了一大笔钱才帮他把事平了。他可能也不好意思吧,说了声‘谢谢’,又消失了。这次失联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一直到今年过年,我都没再见到他。直到年初二,我厂子忙,没回家过年,却接到了我二姑的电话。按理说小辈该给长辈拜年,今年她却一反常态给我打电话。我心里也犯嘀咕,果然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有事想求我帮忙。”
刘子忽然止住话,他举起酒杯递到我面前:“你猜她让我干什么?”
望着刘子莫名的举动,我一时难以回应,勉强和他撞下杯子,小心回答:“她想找你借钱?”
刘子笑着摇摇头,又得意地笑了:“她让我给她儿子找份工作。你说好玩不好玩?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给她大学毕业的儿子找工作。我二姑刚说出口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
刘子笑着拍了女人,女人正低头安静吃东西,她多半游离在大林的故事外,面对刘子莫名的举动,她身子剧烈抖动,像受了莫大惊吓,又瞬间如同潮水退却般恢复平静。这一切都被我瞧在眼里。女人入席后,我的眼睛一直徘徊在女人左右,女人不仅眼睛里挂着钩子,她浑身上下都挂着钩子,还散发着一种吸引人的磁力,磁力散布在这座南方小城寂寞夜晚的每个角落。过往的男人,吊在内心深处情欲的铁秤砣,都在同一时间得到号召,纷纷悸动。
我亦不能避免。在我过去凄白的22年岁月中,自我了解男女间的情爱后,从未有一刻如那时,心烧烈火、焦躁不安。哪怕我第一次做时,也仅仅是激动、仅仅是多年幻象成真后一次真切的体验。我清楚记得,在我和初恋结束第一次后,我躺在床上抽烟,心里竟升起不知所以的失落感,多年的期盼和臆想,换回短短数分钟的欢愉,那之后巨大的空虚像个膨胀的皮球,在一个虚伪的空间挤压我,我被困在角落里,落在皮球的阴影下。
美好的憧憬被现实冲淡,成了无法逃避的桎梏,又破碎成了无处遁形的羞耻。戚戚然过了数年,我遇见了女人,这个骨子里流淌着诱惑和风情的女人,再一次唤醒我对性更深一层次的追求。我有意窥视她的美貌,又不敢光明正大觊觎。我的心底被杂七杂八的念头缠绕,连适才刘子讲的故事,我其实也仅听进去一部分。如果不是刘子猛然间的举动惊吓了女人,顺带打碎了我的臆想,我恐怕难从造作的幻象中逃脱。
“你吓我一跳,”女人故作娇嗔。
刘子却不以为然:“你应该好好听听,你老公到底有多伟大。你们知道吗?宇豪出事后,所有亲戚,还有村子里的人都躲着他,瞧不起他,认为他完了,这辈子都毁了。只有我还帮助他,刚才和你们说,他妈让我给他找工作,我就是个破修车的,我能帮他找什么工作?只能让他过来我厂子里帮忙。我给他开工资,在我这一个月我给他四千,这不少了吧。我刚开始当学徒的时候,一个月600块钱。宇豪是个文化人,什么活都干不好,我给他开四千,这相当于施舍他,可是我乐意,我高兴。在我眼里,他就是我亲弟弟,我从心里面觉得快乐。”
说着话,刘子情绪起了波动,他举杯敬我,我陪他一饮而尽。可能耽搁有些久,啤酒已经温了,入喉时刺激不再剧烈。
“可他真甘心去你那帮忙吗?”我有些质疑他的话。我认为大林是个有尊严的人,至少他在影城里努力遮掩自己的过去,就是害怕心底的伤口被撕破。让他委身在自己表哥的修车厂里打零工,于他而言,必定是更大的羞耻。他为什么会同意呢?
“他爸妈怎么劝他的,我不清楚,反正过了年没几天,他就过来了。我也没敢和他多聊,他那时候胡子拉碴,挺落魄的,我看着心里难受。后面的事情大秦应该都和你说了。他在我这没俩月,就碰着大秦了,正好你们影城缺人,他在我这可能也不自在,就去了你们影城,谁能想到,才半年竟出了这种事。”
一声叹息,他的一瓶酒已经喝光了:“再来点酒?”
我点点头。
他见我同意,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挥手示意服务员又上了两瓶酒,也不用杯子,嘴对着玻璃瓶仰头就喝了一半。似乎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找机会倾诉,他也得以解脱。
女人却显得忧愁,不知从何时起,她眼神里四散的钩子悄悄藏起,蒙上了一层黯然的幽怨,似乎整个人沉溺在悲伤中。女人的伤感让我难过,刘子却不以为然,仍旧兴高采烈说着话,他多半没发现女人情绪的变化。我觉得在男女情爱上面,他简直是头猪。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子盯着我:“反正他的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感觉他挺倒霉的。”
“没什么倒霉不倒霉的,我和你说,人生就是这样,就跟高速公路上那个车似的,有跑车、有轿车、有卡车,还有冒着尾气的拖拉机。有的人生下来就赢了,有的人命中注定只能吃别人的尾气。可偏偏有的人不信邪,他就一直追、一直追,日夜兼程地跑,眼瞅着就能追上前面的跑车了,发动机忽然坏了、火花塞走火了、轮胎爆了,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大林就是辆拖拉机,我也是一辆拖拉机,他从小就开始追那些跑车,一秒钟都不愿耽误。我就没那个志向,我连卡车的尾巴都看不到。可你看现在,我不也活得挺好。”
我不知该怎么接刘子的话。如果他们的人生都是拖拉机,我也一样。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生下来都是辆拖拉机,但所有人都渴望有生之年能追上一辆跑车。刘子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他心里也一定很失落,他早早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活在一片低层次的安逸中,这是他的选择。大林试图追求更高层次的安逸,他加大马力去赶,赶了二十多年,却因为不经意间犯下的错,驶离了高速,坠入漆黑的悬崖。
我又该如何呢?我猛然发觉自己比大林更可笑,适才还替他惋惜,其实自己不过是戴着另一个面具的他罢了。普罗大地,我们这样的人又何在少数?借着郁闷,我喝干了杯中的酒。
刘子很诧异,但他很高兴:“给面子,再来点。”不等我的反应,他又替我斟满。
酒有些上头,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三分装着大林的过往、三分载着现实的哀怨、余下都是女人的妩媚:“那你说大林为什么要自杀?”
刘子迟疑片刻,手在裤兜两侧拍了拍,忽然问我:“你有烟吗?”
我怔了怔,掏出烟递过去。
刘子长吸一口烟,说:“出门太急了,连烟都忘带了。”
“你说大林为什么要自杀?”我紧追不舍。
刘子忽然笑了:“我怎么能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我不就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人都死了,我这个蛔虫还能活吗。”
“你没发现他平时有什么异常吗?”
“我怎么发现,我俩都小半年没见面了。他去了你们影城后,我俩一直没见过面。”
“你偶尔不回来住吗?”
“你们不是有宿舍吗?”他反问我。
“有,”我心里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把大林常去外面住的事告诉他。心底又无法确定大林和刘子到底谁在说谎。反复纠结后,我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女人开始觉得无聊,她低头摆弄手机,我瞧不见她那双能摄人魂魄的眼睛,心底空落落的。刘子大口吃着菜,对这顿饭,他似乎很满意。我尴尬地端着酒杯,坐立不安。空气都凝固了,喧嚣的饭店,唯独我们这桌出奇地安静。
“你们两个认识多久了,”我尝试打破尴尬。
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们彼此瞧瞧,又不约而同笑起来,女人眼睛里溢出疲惫的欢愉。刘子脸上则挂着愠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额,随便问问。”我傻笑着。
“我俩认识两年多了。”
“要结婚吗?”
“准备着呢,应该快了,要过来随个份子?”
“一定去,”我下意识答应他,心底却瞬间反悔。
刘子看穿了我的谎言:“拉倒吧,搞不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我没再说话。刘子低头看了眼手机,附在女人耳边低语片刻,又对我说:“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一会公交都停了,打车可贵。”
话音没落,女人先起身,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的邀请。”
甜糯的声音又在我心头怦然盛开,我竟有些结巴:“没、没事。”
刘子忽然低头附在我耳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们想逃避对宇豪的补偿,对不对?”
不等我反应,他又接着说:“无所谓。实话告诉你,我虽帮过宇豪,却恨死他的家人了。我觉得我二姑他们都挺混蛋的,你一定要成功,让他们一分钱都拿不到。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随时来问我。”顺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烟,牵着女人的手出了饭店,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桌子前。
一股寒意从我身后袭来,冲散了席间所有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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