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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 自杀03


大林自杀的消息,就像洒在空气中的花粉,随着风飘散,不到半天,就传遍了这座南方小城的每个角落。城里的人,有一半挤在事发现场,寻找还没被水冲干净的血迹;另一半蜂拥来到影城,想从影城的空气里嗅到死亡的气息。

        下午我接班时,大堂里已挤满了侦探。他们都以为自己是金田一耕助或者福尔摩斯,在影城转悠几圈,再找服务员聊聊天,就能发现某些埋在暗处不为人知的线索,顺带解开什么狗屁谜团。他们或许还认为自己能因此登上中央电视台,做个什么不知所以的专家,下面会围着一群傻呵呵的观众,仰视着侃侃而谈的它。

        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疲惫的一个下午。我一直站在大堂里维持秩序,应付着不断赶来的、看热闹的福尔摩斯们。没有人愿意看电影了,生活里出现了比电影还让人兴奋的剧情,那种设身处地的刺激,远比电影里虚假的镜头更让人血脉喷张。

        从下午2点,持续到晚上11点,我被钉在大堂的售票机旁,一遍遍重复着干燥的话,告诉他们,对于员工的死,我们也无能为力,毕竟他是自杀的,这是警局给出的结论。我们没办法把所有员工绑在一起,天黑后一群人串成一个人肉串回宿舍,后面人的手搭在前面的肩膀上,最前面的人像一条导盲犬。法律也不会允许这种形式的存在。

        对于我的说辞,所有人都流露出不屑和质疑。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统一,左眼会微微颤抖,面部肌肉瞬间收紧又放松,带动左嘴角上扬,形成一丝弯月般的冷笑。有的人则直言不讳,他们大声质问我,死了的大林有没有在影城遭遇非人的对待,可能被拖欠工资,也可能遭到上司同僚排挤,就像被放逐到高加索山脉的普罗米修斯。

        “你们没有欺负他,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为什么要自杀,我怎么会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我心里重复着这些话,我问候了所有挤进影城看热闹的人的母亲,也顾不得他们母亲是老是少?

        我尝试耐着性子和他们交流,试图告诉他们,他们不是赫拉克勒斯,更找不到金羊毛,他们耗费精力在一个电影院里,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离世去为难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们搞不好只能得到一把带着血的刀子。如果在我伸手能触及到的范围内有一把刀子,无论菜刀或水果刀,哪怕是只铅笔刀,我都会毫不犹豫捅出去。血溅五步,世上就没有那么多聒噪的声音和无聊的人了。

        可惜我没有刀子,我唯一能拿到的武器,是藏在裤兜里的一串钥匙,手插进兜里,我喜欢搅动钥匙相互撞击,金属碰撞时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可我没办法挥动这串钥匙敲碎一个人的脑袋,他只会觉得痛。没了趁手的武器,我只能通过其余方式表达我的不满,我会加大我的声量,试图用怒吼让他们恐慌。我还会沉下脸,面对每一个袭来的问题,都铁青着脸回应,保持一个冷场的状态。有些人觉得没趣,悻悻离开;有些人发现我的烦躁,则愈发笃定这座电影院里发生过什么,事实大致和他们心中所想相似。

        痛苦更甚于我的,是影城经理老王。大林的死被通报到了总部,尽管大林是在下班后自杀,他的死和影城无关。总部依旧高度重视这件事,据说总部近期急于上市,不允许有任何负面消息裸露在外。当天中午,警察离开后不久,总部的人就赶到影城,一个是总部的人事,称之为老谭;另一个是营运部门的负责人,我们都叫他姚总。

        总部位于广州,距离影城差不多一百公里。我在广州入职。广州的总部在天河区一个城中村边上,是一栋破旧的小楼,有五层高。走进一楼大堂,就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理想的躁动和喧嚣。

        入职第一天,公司为我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迎新会。大老板还上台讲了话,他是个50多岁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带着黑框眼镜,像极了教书先生。他端着自己的演讲稿,向我们表示了祝贺,我们是集团时隔多年重新开招的一批应届生,所有人都是他成功路上的拼图,我们的名字将被刻在集团的功勋簿上。他在台上慷慨激昂,台下乌泱泱几十个刚走出象牙塔的年轻人无不为之躁动。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懵懂的志向和集团的发展在空中激情碰撞,摩擦出耀眼的火花,哪怕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那火花都能照耀出白昼的光芒。我打量四周,所有人眼睛里喷射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构想,似乎都着了魔。我亦如此。一时间恍惚优柔,我那本该操蛋的未来竟也不再迷惘,我坚信自己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路。

        我的梦很快就碎了。入职不到一周,我们几十人就被总部派遣分散到全国各地影城,名义上是让我们学习营运或者市场工作的经验,等时机成熟再调回总部。至于什么算时机成熟,就没人给我们详解了。我选择了距离广州最近的一个影城,是坐客车过去的。

        我在城市的客车站下车,感觉自己误入了一个废弃的垃圾场。除了几辆相同的、挂着牌照的大客车,周边散满了混凝土和钢筋的管子,水泥地已经干裂,有些杂草顺着狭窄的缝隙钻出,一片焦虑的黧黑,穿插着零碎的灰绿。太阳高高悬在天上,天气热得骇人,我向远处眺望,眼前升起一片五彩斑斓的眩晕。出了车站,路两边的大树下,坐着待客的摩的司机,有的穿着背心,大部分都光着膀子。他们兴奋地告诉我,只要5块钱,就能把我带到影城。我犹豫再三,婉拒了他们的盛情,坐公交的话,我只需花1块钱。

        姚总和老谭自然不必坐客车,他俩是开车来影城的。来影城前,我曾在总部和他俩打过照面,我甚至还有老谭的微信。可惜他俩都忘了我,我挤出人群,和他俩打招呼,他俩对我的热情视而不见,铁青着脸,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径直进了办公室,把人事和市场统统赶了出去。三个人在办公室里密谋了近两个小时。

        很快,我就收到了他们的讨论结果。过了下午5点,第一拨热情的侦探已经潮水般退去。我稍作休息的工夫,收到了群里老王的微信:

        针对林宇豪的死,总部领导已经给出结果。首先他是自杀的,和咱们影城无关,影城和林宇豪间没有任何经济纠纷,更不存在上下级矛盾的问题,这是大家都明确的。大家作为影城的一份子,一定要维护影城的名誉。这几天可能还会有警察来,或者像今天下午一样、有这么多好热闹的群众来影城,和他们对话时,我们一定要小心,处处为影城着想。不能不说,也不能多少,更不能落人话柄。尤其是几个营运主管,你们更应该坚守在岗位上,这几天尽量不要休假,也多和下面的服务员传达下领导的想法,为影城在这个城市的声誉而战斗。

        发完这段长话,老王特意在群里了我们几个营运负责人,所有人齐刷刷在老王的话下面回了“收到”、“好的”。那个睡在我对面大床上姓甄的家伙,他回的字最多:“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会像爱护自己眼睛一样,捍卫影城的声誉。”后面配着三个整齐的肌肉表情包。

        所有人都在群里表了态,这件事似乎已尘埃落定。我倚在柜台前,看着老王三个人说着话、前后脚进了电梯。老谭终于记起了我,进电梯前,他冲我在的位置摆摆手,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我强挤出一丝笑作回应,挺直身子,目送着电梯关上门,徐徐下沉,稳稳停在一楼。

        我回过身,一个兼职的服务员在卖品处忙碌,他刚炸完一锅爆米花,现在戴着手套在洗锅,动作略微有些僵硬。直到此刻,我的脑海里才浮现出大林完整的身影。如果昨晚他没有从桥上纵身一跃,此刻站在我对面的应该是他。

        当我的心从忙碌中剥离,得以短暂的放松,我才对大林的死感到惋惜,才意识到那个躺在血泊里破碎的尸体是我曾经的同事。我们甚至住在同一片屋檐下。那是我有了记忆后,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上一次我能真切感受到死亡的恐惧,还是我爷爷去世,那年我七岁。之后漫长一段岁月中,由于成长环境的相对封闭,我对死亡的恐惧和认知逐渐淡薄。直到一个普通的夜,大林的意外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条所有人必然的归途。

        距离大林去世很多天后,我曾在心底回忆那天我的情感,思来想去,仿佛只有错综复杂能形容。我最初感到冷漠,毕竟两个人交情不深,我没义务为他的死付出太多伤悲。随后是埋怨,来自老王的压力和闻讯而来凑热闹的人群,给我本该轻松的工作添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压力。甚至一段时间内,我在心底诅咒过大林的死。直到人潮褪去,我得了空闲,才有机会重新审视他的离开:他是个还不错的同事,至少工作上比其余人要尽职,私事和不必要的争执也少得多。

        我对大林的同情和缅怀没持续太久,影城的晚高峰就来了。工作日里,影城的晚场是每天最忙碌的时候,大多数顾客都是晚上观影。那天由于大林的死,影城的晚场也比以往多了至少一倍人,有的人在看电影的空隙闲聊打探消息,有的人则是打探消息无果后随便挑了部电影缓解内心的失落感。每个人都有额外的收获。

        最大的赢家自然是影城。我做收入统计时,发现票房收入翻了一番,卖品收入也多了近一千块。等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时,已经过了凌晨1点。站了将近14个小时,我双腿几乎麻木,血管里的血似乎都凝固了,成了两大块厚重的血块,我尝试用手敲击,能感受到肉的存在,却是硬邦邦的,像刚从冷冻室里拿出不久的肉块。两条腿微微弯曲,就有一种骨折般的痛直戳大脑。我拖着两条腿往回走,路过小区外的便利店,还买了桶泡面和一根火腿肠。

        回到住处时,客厅的灯竟还亮着,里面屋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那是大林的房间。我把泡面放在茶几上,挪过去瞧,所有人都挤在大林那间卧室,两个人坐在床上,剩下的人蹲在地上,在翻一个行李箱。

        “你们在干什么?”

        大林的一个室友抬头看我:“我们在找大林自杀的证据。”

        “什么?”我倚着门框,看着他俩在忙碌。

        “我们在找大林自杀的证据。”那个人又提升音量,他可能以为我聋了。

        “你们找到了什么?”

        “屁都没有,”另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很失望,他是睡在我下铺的小伙子,叫张帅。他喜欢别人叫他帅仔,他说这既符合广东称呼人的风俗,又能无缝匹配他的相貌。不过我们更习惯叫他大张。这让他感到沮丧。

        我们称呼彼此的方式很草率,散发着江湖的草莽气,在所有人的姓前面加个大字,就成了对方的代号,比方说他们常叫我大武,我对床的那个是大甄,大林的两个室友分别是大许和小张。小张比大张晚到影城4天,尽管年龄大了3岁,也只能是小张。

        大许此时正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瞧地上的动静。大甄坐在床沿玩手机,偶尔抬头打量。小张和大张两个人则蹲在地上,他们翻遍了大林的行李箱,又掏出大林放在床下的物件,有他洗漱用的盆子,里面堆着牙具和洗发液;还有几双鞋,都乱糟糟摆在床下,小张一股脑把所有东西扯出来,又扶着床沿,向床底窥视。

        “里面有什么?”大张问他。

        “给我个手电。”小张伸出另一只手,大张打开手机的电筒递过去。小张跪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手机,手腕贴在地面,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半个身子探进床下。我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左右扭动的屁股,他穿了条蓝色沙滩裤,上面还有落日、椰树和半边海洋,构成一幅唯美的落日沙滩照。我并不喜欢他的屁股,我只想上前狠狠踢他一脚,在他屁股上留下我的脚印,或是在他的屁股上踢出一个凹陷的肉坑。

        我没来得及踢他,他已从床下钻出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串钥匙,在灯光的阴影里映出黯淡的银色。

        “这是谁的?”小张晃动手中的钥匙,发出悦耳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我看看,”大许跳下床,接过钥匙扫了眼,说:“大林的吧。”

        小张立马提出自己的疑惑:“你怎么确定这是大林的?”

        大许略有不满:“这屋里就三个人,不是你的,不是我的,还能是外面一阵风刮过来的?”

        小张不说话了,眼睛却一直盯着大许手里的钥匙。他欲言又止,似乎已被那串钥匙迷惑,像古时的穷书生,在郊外林子里遇到个漂亮又风骚的女子,露出白花花一截大腿,在冲他招手。小张在挣扎,要不要伸手摸那细嫩的腿。从结果看,他应该忍住了。大许把钥匙放在大林床头,用枕头压好,还特意拽平床单,铺好被子,看起来和大林刚走时的场景一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大林自杀为什么要把钥匙扔到床底下?”大张问到。

        “谁知道呢?有病啊,”小张仍旧不死心,趴在床下胡乱掏一气,只落了一身灰尘,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所有人失望地作鸟兽散,我端着水壶去厨房接水,回去时,瞧见大许正站在阳台上冲下面看。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冲我笑笑:“下午挺忙的吧。”

        “还好,”我撕开方便面,将调料倒进桶里。

        大许还站在阳台上,似乎在自言自语:“你说大林到底为了什么,之前都好好的,忽然间人就没了。”

        “咱们又不是他,怎么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今天白天一群警察调查来调查去,不也是无功而返。”

        大许点燃一根烟,细细抽着。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将连绵不断的烟雾徐徐送来,我闻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薄荷香,苍茫间,竟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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