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疑窦丛生
小田城以东四十里,一座硕大的军营矗立在旷野之上。
黑夜之下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静地注视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这里便是武德镇的军事要地小田城军粮台,十万戍边大军过冬的三十万石粮草就存放在那里。
军粮台夜间实行严格的灯火管制,唯一的光亮便是从四角的瞭望塔楼上的灯笼里漏出的昏暗烛光,提醒周围的人这里是军事禁地,闲人勿近。
军粮台四周围绕着宽4米的护城河,通过四座小桥与外界连通。过了护城河便是高大的壖墙,将仓库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里离小田城不远,骑马不到半个时辰便可到达,与小田城遥相呼应,天气好的时候站在瞭望塔上还能看到小田城的北门城楼上的雀替。
南门外,几个甲士正在栈桥边拖动拒马,旁边站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打了哈欠。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快点,快点,干完活好早点回去睡觉。”士兵几个人拖着又沉又大的拒马有些费力,
“老大,太重了。”
“笨蛋,前面来两个人拖,后面一个推一下,前面抬起,后面的转个圈,这拒马转个方向不就省力了嘛。”
“老大,费这么大力把拒马搬过来挡着,万一从小田城有人来,那岂不又要……”
军官一脸不屑,上前敲了敲兵士头上的范阳笠道:“说你笨,还真笨,当官的今天折腾了一天,说不定这个时候正在城里哪个瓦舍里快活了,哪有闲工夫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长点心吧。”
士兵耷拉着脑袋忙说也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皮囊,递给军官。
“老大这是孝敬你的。”军官佯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把酒带进来,忘了吴千总定的规矩了!”
“没事,这是小田城里最火的十里香酒肆打的,这里还有只烧鹅。”兵士从怀里拿出一个黄油纸包,摊开扯下一只腿,递给军官。
“算你有良心,咱没白疼。”
军官斜瞟了一眼,接过皮囊,打开塞子,仰头就是一大口,顿时灵活出窍。
“唉,美啊”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慨。
“老大,你说吴千总现在在干嘛?”
“干嘛,这次军粮台发生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来背锅,咱们的千总大人首当其冲,长短正合适,听说他已经下了死牢了估计秋后就要问斩。”
“唉,他也真够倒霉的,已经管得够严的了,平日里带个酒进来被逮到他都要罚几十军棍,就这么三日一查五日一审的还是出了问题。老大,到底这火是怎么回事,现在只有最大的乙字仓没有被烧还有十五万石粮食,其他几个惨不忍睹,这火是不是阴兵放的?”
军官看了看左右,朝手下兵士说道:“别瞎说,个人干好自己的事情,赶紧干完,回去睡觉,这段时间这调查,那调查的搞的我瞌睡欠了一大堆,今天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军官伸了个懒腰,准备回营房休息,却听到身后传来凌乱的马蹄声,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看到不远处的大道上十几只火把跳跃着,急速朝军粮台移动,心里泛起了嘀咕:
真倒霉,这么晚了还来人?赶紧命人将即将放好的拒马又拉开,转眼间远处的火把已经近在眼前,军官这才看清楚,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绣衣的带刀指挥使,身形高大骑着一匹枣红马,后面是知府大人和一名青衣少女,跑在最后的是个少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军粮台甲子仓的伍长李俊,几个人被十几个虎背熊腰的长戟卫士簇拥着径直驰过了栈桥,直接穿过城门,鱼贯而入。
黄羽翻身下马,李俊也跟着跳下马背,随手牵过黄羽坐骑的辔绳。
火把的亮光惊动了守备的兵士,拿着长戟纷纷围了了上来。
“听着,把你们主事的找来,指挥使大人有事要问,都给老子跑快点!”长戟卫士高声朝着值班的兵士吼道。
士兵慌忙地去营房叫自己的领导,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穿着衣服赶了过来,看样子像是刚刚从被窝里拉起来,李俊一看是把总孙昱。
舅舅被下狱后,军粮台日常事务暂由他代理主持,由于孙昱以前行为散漫,多次酗酒闹事还小偷小摸和舅舅关系非常不好。
孙昱慌慌张张跑到跟前,黑灯瞎火之下也没看清楚大人长的什么模样,只见着一人牵着高头大马便看也没有看倒头便拜:“下官孙昱参见指挥使大人。”
“怎么是你?”孙昱一抬头,见是李俊,又惊又气。
黄羽开口道:“军粮台的每笔粮食的入库记录在哪里?”
孙昱看向旁边,见一男子身穿绣衣,有些错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指挥使大人问你话了,怎么不说话!”
“在,都在,记录都放在档案室内的,大人想看哪年的?”孙昱有些惶恐。
“火灾前几个时辰可曾有军粮入库?”黄羽问道。
“火灾前一个两个时辰?”孙昱并不清楚,面对黄羽又不敢直说:“好像有,具体得查下记录,火灾发生在上个月,应该已经归档。”
“好,叫其他人不要乱动,你带着我们立刻去案牍室!”
孙昱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既然上面说要去案牍室,便带着过去。来到案牍室,李俊小心翼翼的点燃一根蜡烛,昏暗的烛光下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惊愕,这还是第一次进入案牍室。各年月的出入、检验以及收支记录按照时间顺序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一向蔑视武将的刘知府看了也啧啧称赞起来。很快李俊便找到了上月的记录,拿到黄羽面前。
“大人,你看!”
李俊拿着蜡烛,黄羽拿过已经装订成册的记录簿,上面写着:大兴二十六年八月,忙翻到辛酉日前后,却发现辛酉日的记录被人已经撕掉,只留下不到一指宽的残扉。
“该死,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黄羽合上记录簿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这案牍室是何人在负责?”
“回大人的话,是录事崔修”
“把他找来,我有话要问。”
孙昱忙命人出去找崔修,不久兵士来报:崔录事已经在自己屋里悬梁自尽了。
“啊?什么!”
黄羽有些震惊,同样震惊的还有李俊。李俊原本以为只要通过查找入库记录,查找到白磷被带进军粮台的线索,就能找到真凶,将功折罪救出舅舅保住全家,眼看就要成功,可是没有想到现在关键记录被毁,主管人员意外死亡,死无对证之下线索也彻底断掉。
“可恶,这个崔修一定是自知罪孽深重。所以才先撕掉了记录,然后为了逃避惩罚一死了之,看来这场大火崔修有重大嫌疑。”刘知府说道。
李俊难以认同谭稳的说法,崔修是舅舅的好友,以前经常听到舅舅说崔修如何能干,如何恪尽职守。自己入职以来,跟崔修也有过几次接触,崔修奉公守法,做事严谨细致,有一次李俊统计粮食不够仔细,误漏了一车粮草约十几石,还被崔录事告到舅舅那里。凭着对崔修人品的了解,李俊打死也不相信崔修会是这场大火的主谋。
黄羽没有回应,面色平静地把记录搁在架子上,青衣少女顺手拾起,翻看起来。
“各位现在线索已断,下一步该如何,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刘知节第一个发言说道:“在下以为这个崔修身上问题较多,应该立即请仵作到场验尸。”
“嗯”
黄羽点点头对手下道:“带几个弟兄,把住现场,没有本使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崔修的房间。”
黄羽目光转向一旁正在苦苦思考的李俊,灼灼地盯着他,眼睛里带着审视和期许:“李俊,你说说你有什么看法。”
“我?”
李俊完全没有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不相信这事情是崔修所为。”
“理由是?”刘知府问道。
“没有理由,仅仅是凭直觉。”
“直觉!哈哈,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直觉,这人心可是世上难预测的东西。”
李俊看着黄羽,黄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档案室里空气一下凝滞一般。
“等等,这记残扉上有半个手印!”青衣少女打破了沉默。
“什么手印?”
青衣少女走到黄羽面前,拿出浑天镜对着记录簿缺失的页面照射,在浑天镜上立刻呈现出页面的影像。
“看!”众人伸长脖子看向浑天镜,镜子里残缺的扉页上显现出半个浅浅的指纹。
“根据我的判断,这指印在上面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刘知节脸上写满了疑惑。
少女收起浑天镜,眉飞色舞地开始讲述自己的看法,清澈的双眸不停地眨着:“从残留的残扉的撕痕和手印看都是新的,也就是说凶手破坏证据时很匆忙,他们目的是要掩盖事情的真相,而且很有可能他是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才这么干的,说不定我们这里有人通过风报信,有内鬼!”
此话一出,气氛有些紧张起来。黄羽的目光扫向每一个人。
少女走到刘知节身边笑嘻嘻地说道:“刘大人,你觉得我的分析有道理不。”
“有道理,有道理,这人绝不是刘某,大人看到的我一天都守在指挥使身边,寸步未离。”
青衣少女继续说道:“别紧张,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也有可能我们的意图人家早就料到了,现在关键是找到手印究竟是谁的。李俊,你说呢?”
“手印?”
李俊灵光乍现对黄羽说道:“大人,首先可以确定这个手印是不是崔录事的。”
李俊的话点醒了黄羽。
“走,去崔修的屋里看看!”
昏暗的小屋里,一具尸体吊在梁上,身体还没有凉透,影子映在墙壁上,随着跳动的烛光不停晃动。窗外的月光透射进屋里,白惨惨地照在书案上,显得无比阴森恐怖。书案上放着半张纸,纸上写着两句残诗,一阵阴风吹过,残纸随风飘落在地。
门口站着两名持刀兵士,这是黄羽从京城绣衣院带来的铁卫高手,门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兵士。
“都让开,都让开,大人来了。”
孙昱边吼边推开围观的人群,恭恭敬敬在前开路,黄羽一行跟在后面走进屋里。对于黄羽来说他并不害怕,十多年的职业生涯,让他见惯了尸体和血雨腥风。可李俊不同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尸体,内心慌得一批。
刚走到门口,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吓得他跳起来。
“有姐在,别害怕。”
“谁,谁害怕呢?真是的大晚上的!”李俊被吓得不轻,见是青衣少女,心里又气又恼。
“不怕,你腿哆嗦啥?”
李俊有些恼羞成怒死命辩解:“不是怕,我这是,有点冷。”
“哦,大热天的发冷,身子骨也太虚了吧,改日姐送你鹤形司的最新开发的补品补补。”
很快,屋里还站着不少人,李俊心里的恐惧感慢慢减退。
少女拿着浑天镜照射崔修的十根手指头,遗憾的摇了摇头对黄羽说道:“都不是死者本人的。”
李俊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感到一丝宽慰,看着吊在梁上的崔修,甚是有些怪异。
李俊端着烛台,借着烛光近距离观察崔修的尸体,抬头无意间看到崔修脖子的勒痕处有淤血,从喉咙一直斜向上延伸到颚骨处,李俊知道这是典型的上吊而死的人的死亡特征。再看旁边,一个小方凳倒在2米远的地方,李俊扶起方凳,拿着在崔修上吊的地方比了比,竟然离他脚面还有十多公分的距离。
李俊看了看主梁忙问道:“这里就是崔录事上吊地方么?”
“是的”,一个小兵回到:“崔录事被发现的时候,就是挂在这的。”
“这里的凳子和长布都没有挪过位置么?”
“是的,指挥使大人叫我等过来守着,就一直保持这原样,不准其他人进入。”
“明白了。”
黄羽疑惑地看着李俊:“明白什么了?”
“大人,崔录事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他杀?”刘知节瞪大的眼睛;“证据?”
“大人请看这个凳子距离崔修的脚还有二十公分,他不可能悬空把自己挂上去,最后再用脚把完全够不到的方凳踢开。而且如果是自缢,必然有一番挣扎,力竭之后双脚应该是下垂的,怎么可能保持与地面平行状态。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崔修不是上吊自杀而是被他人所杀,上吊自杀只是凶手制造的假象。”
“嗯,有理。可凶手为什么要杀崔修了,他又是怎么被杀的,又是谁干的呢?”
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李俊还无法回答,他的大脑正在飞快的旋转着,他也在思考着究竟是何人所为,杀人动机又是什么。他很清楚崔修已过天命之年,平日里抄抄写写,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仇家。
李俊走到书案前,看着半页纸上写着首残诗:
有鸟高飞,亦傅于天。
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最后的臻字最后一捺,却拉的特别的长。
李俊拾起地上的残纸,上面的墨迹还没有干,虽然书写得有些潦草,但基本可以判定这就是崔修的笔迹。
“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什么意思?”青衣少女凑上前念着上面的字向李俊问道。
你问我,你怕是不知道我高考语文才勉强及格,诗词鉴赏题6分能拿到3分就很不错了,4分全靠运气。
李俊摇了摇头,刘知节拿过残诗,端详一番,递给黄羽。
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读起来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无奈,似乎崔修已经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但是心里又有些不甘。
有鸟高飞,这鸟到底是指谁,难不成崔修把自己比作鸟儿?亦傅于天,尽管有鸟儿能够高飞但是还得依附在青天之下。崔修在暗示自己身不由己?那究竟是谁在胁迫他呢?
彼人,那个人又是指的谁?这个臻最后一笔为何出现异样?似乎崔修很是害怕,一系列的疑问,萦绕在李俊的心里。
黄羽接过残诗,浏览一遍,问孙昱道:“崔修今年多大,以前一直在这里么?”
孙昱平日里眼睛只往上看,并不太清楚崔修的情况,有些支支吾吾。
黄羽有些失望,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内心的想法,对青衣少女道:“再检查一下吧。”
青衣少女拿出浑天镜,向空中一抛,口里念着咒语,浑天镜悬浮在了半空中,从镜子里射出耀眼的光束,照在尸体上形成明亮的光斑,光斑随着光束的角度变化而变化,从尸体的头部一直移动到脚底。
“这是干什么?”李俊好奇的问道。
青衣少女白了白李俊道:望气。凶杀之后,杀人者身上的戾气会沾染在被害者的身上。”
“看,这里果然也有。”素衣女子收回浑天镜,把镜子里发现的情况拿给众人观看,镜子里在尸体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手印痕迹,从手印处渗出一缕一缕黑气。
“崔修在死前跟其他人接触过,这个人是杀害崔录事的凶手的嫌疑很大,可这个人是谁呢?”刘知府说道。
“查,立刻排查,让所有的兵士集合,逐个核实指痕,我就不信他能插了翅膀飞出去,从现在起所有兵士都不能离开军粮台。”黄羽因一次又一次慢人半拍而显得有些恼怒,
黄羽完便大步朝门外走去。
李俊忙喊住指挥使:“指挥使大人!可千万不要忘记了对卑职的承诺。”
黄羽听到立刻停止了脚步,转过头道:“今晚你先跟我们一起回馆舍,这里交给刘大人。”说完对刘知节道:“知府大人应该没有意见吧。”
刘知节那里敢说有意见,忙笑着说道:“既然上差有意,下官立刻安排就是了。”
回到馆舍,李俊洗了个热水澡,换上馆舍提供的松软干衣服,独自一人躺在宽敞的双人榻上,尽管馆舍的条件比在舅舅家强百倍,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
本来一切都符合自己的设定,可是没有想到关键的出入库记录被毁线索中断,负责档案管理的吏员被人谋害,案情变得扑朔迷离,似乎好像有人正在暗处盯着他们,每一次都能抢先一步,想到这儿李俊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飞鸟,彼人?究竟暗指什么呢?崔修究竟想告诉人们什么。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已经过了二更。李俊脑子有些乱,听到打更声,让他想起吴妙才的话,提醒自己如果不能找到真凶,证实白磷自燃导致大火的猜想,后天舅舅一家就要进大牢……
想到这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是始终破不了案,官府会不会为了摆脱干系拿他抵罪,之前就听说官府遇到棘手的案子实在破不了,就去摸鱼,找过死刑犯来冒充真凶。反正自己制取出了白磷,所有的异常现象都能对上,到时候给他安个罪名,说他和崔修串通一气,制取火石并夹带进入军粮台,蓄意为之。如果是那样那可真是自己坑了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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