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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0 第七十九章 礼物


有的人是可以通过闭门不出来抗拒这个穿着女装进入邺城的家伙的。

        有的人不能,  于是就不得不等在了鼓吹与旌旗,甲士与戈矛的丛林尽头——那是留守邺城的守军与官吏。

        原本这座城池是可以继续守下去的,它毕竟与濮阳不同,  濮阳经历轮番战火,  莫说粮草生民,就连那些残存的房舍都被守军拆了一遍又一遍,  而后搬走那些已经受了不知几十年烟火熏烤的木料与石材。

        那原本是房屋主人郑重地购置来,  又请了自己最信任的工匠搭建修筑房屋所用的材料,那原本也是他期待着不仅自己可以安心地寿终正寝,  子子孙孙都能受它荫庇,  遮蔽风雨的宅邸。

        而邺城还是没有真正经受过战争的模样,  那些高大或是低矮的房屋或多或少有修补的痕迹,里面也还住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亦或者指着她哇哇大哭的稚童。

        这样的城池是坚固的,它有太多可以一轮接一轮消耗的物资,它甚至可以坚守到袁熙那个既不想得罪大哥,  又不想得罪三弟的家伙突然从梦中惊醒,领兵驰援解围。

        她跳下马,  上下打量站在守将与文官前面的那位熟人。

        荀谌依旧很漂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袍服,头上连头冠都没有,腰间只有一根墨绳,立在残存的冰雪中,整个人也像是即将融化的残雪,烧尽的余灰一样,但偏偏就是让她觉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似乎是因为他身上有些她很不喜欢的气质减弱了,  她想,就是那种被包裹在树脂下面,锋利又尖锐的东西。

        荀谌低头行了一个揖礼。

        “乐陵侯。”

        “友若先生。”她答。

        空气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后面的武将和官吏皱眉,似乎很想越过荀谌说点什么,但又不敢。

        荀谌旁边一个小个子中年文士倒是啥也不说,就木着一张脸站在那里。

        他们所有人都是一副“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我不活了”的模样,气氛就非常窒息,窒息到快要让她抠地了。

        她努力又开了口,“我还以为你会出城迎我。”

        “待平原公来了,”荀谌说道,“出城也不迟。”

        ……她想想,还该说点什么。

        “既如此,”她说,“就劳烦友若先生,将邺城的兵甲粮草数目都报上来,我安排人手清点交接。”

        “到底还是将军胜了。”荀谌很突兀地又说了一句。

        她迈向府中的脚步就停了一下。

        “你不服我,”她顿了顿,“其实这不重要。”

        她是天下无敌的吗?

        如果面前站着的不是荀谌,而是一个存心要和她茬架的泼妇呢?

        她一定不是无敌的啊!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与人相骂从不落下风,实际还不是被人家骂得抱头蹲地哭唧唧。

        她不擅长的事多去啦!她去市廛买东西必被宰客,接人待物必出问题,随随便便人口普查就让老太太小媳妇抱着娃子冲进乡府造反,甚至连想打听一下自家闺女的感情生活都会被同心嫌弃地推出门去,让她找小郎阿草玩儿。

        所有这些事情如果换荀谌来,一定会处理得丝般顺滑,让她心悦诚服,甘拜下风。

        看看他,哪怕是已经败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哪怕人心已经散成了一锅猪脑花,他这位败军之将还是能够尽力控制城中秩序,安顿生民,让百姓能够安稳地躲在家里,指着她这身衣服叽叽呱呱,品头论足。

        所以他为什么一定要在“战争”这桩事上胜过她呢?

        他为什么有那样的执念,似乎在战场上打败她,就能获得她的认同与青睐,获得天下人的瞩目,进一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呢?

        她心里有这样的疑惑,黑刃沉默了很久,倒是悄悄出声了。

        【你不明白战争,】它说,【它能改变你。】

        【我确实被改变了。】

        【你没有,】它说,【你只是PTSD而已。】

        【那怎么样才算是改变?】她反问了一句,忽然明白了。

        颍川那么多的谋士,他们最初并不是因为找工作而天南海北到处跑的,他们最初也只会奔着雒阳去,在许许多多的士人和学子间高谈阔论,用自己的出身学识与经验谋一个按部就班的位置。

        后来黄巾起义,再后来董卓一把火烧了雒阳,他们曾经皓首穷经的东西在战争与暴力面前什么都不是,就连他们的亲眷尸骨都被随意抛洒在颍川荒芜的原野上,路过的稚童见了草丛里的高冠博带,还会嚷一句新奇。

        于是他们变了。

        她看看这个执著地想要用战争,重新将世界拨回旧时代的人,很想安慰他,说一句什么,但是想想还是摇了摇头,走进了那座门前阀阅气势非凡的深宅里。

        宅子里的人有点紧张,还有点尴尬。

        她们偷偷地望向刘夫人,再望向甄氏,最后望向陆廉。

        甄氏原本是戴着孝,素着一张脸的,后来换了一身绫罗,还涂抹了脂粉,在女眷中特别显眼,金灿灿的花容月貌,贵气逼人。

        她出来走了不到两步,进城的是陆廉这件事就传进宅邸里了。

        刘氏没吱声,可能是没脸吱声,但其余女眷看不过去了,帮她打了一盆水来,忙忙地让她洗掉脸上原本就涂得不是很匀净的粉。

        脚步声传进来时,这一群女眷齐齐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穿着鲜花罩袍走进来的年轻女郎,二十出头,年龄看不细致,头上戴了点钗环,没啥品味,身上的罩袍很漂亮,但和里面直裾样式不搭。

        对了,她长得其实不丑,五官很是端正,就是眉毛有点淡,但至少也是中人以上的颜色,但这么走进来,就和正拿细布擦脸的甄氏形成了极其惨烈的对比。

        ……其实也不止是甄氏,这屋子里的贵女除了袁氏女就是袁氏媳,一代代嫁娶都是挑好相貌的来,到这一代时,基本就是基因优选的产物了,一屋子的美人就算穿着素服,颜值都秒杀了这位女将军。

        贵女们的内心涌上一股恐惧,甚至不受控地左右看一眼,很想拿一把香灰抹在脸上。

        如果进来的是男子,她们自然会害怕接下来的命运,但即使是女子,即使是女子……

        刘夫人也是女子啊!那件事,邺城上下几乎都传遍了啊!那几户人家还是特意被推到市廛上俱五刑的!男女老少一家接一家地哭声震天,不明白自家只是养了个漂亮女儿,入了袁公的眼,甚至还不曾提拔家人脱了奴籍,怎么就遭了这样的大祸!

        陆廉走进来了,尽管着女子装束,腰间却依旧配了一把比寻常汉剑更长些的大剑。

        看着这一屋子的女眷,她似乎发了一会儿愣。

        连刘夫人都不敢出声,只惊恐地望着她时,这位女将军终于有了动作。

        她脱了靴。

        靴子需要弯腰去脱,离门口最近的婢女很机灵,上前了一步,想替她脱靴。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就行,对不住啦,”她说,“这台阶下没有鞋,我一紧张,就忘了这个事……”

        她的声音很沙哑,说话的腔调里带着一股市井味道,有种强行给自己找补的尴尬。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忽然蹦了起来,像炮弹一样砸向她!

        “呜呜呜呜呜呜陆将军!陆将军!呜呜呜呜呜!”

        陆廉很显然是被吓了一跳的!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先是下意识后退一步,但竟然又硬生生站住,接住了这个小姑娘!

        于是所有沉默的女眷都像是从梦中清醒过来,开闸放水一般,汹涌地奔向了她!

        陆悬鱼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这么受欢迎过。

        她很尴尬地搓搓手,又搓搓手。

        一个小萝莉嚷嚷自己以后就仰仗将军了,这没啥问题,但是十几二十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妇人涌过来一起嚷嚷以后就仰仗将军了,这就让她很不知所措了。

        况且她这人在青州时,动不动抄一个大户的家,家里的妇人哭唧唧地在她的目光下被从大宅里拽出来塞进小木屋,一人发一个纺车让她们自食其力的事其实也没少干……

        但是现在还是得顺毛摸摸。

        其中袁绍的遗孀刘夫人已经镇定下来了,很得体地向她介绍了一遍自己这些亲眷,当然重点还是在甄氏身上。

        “有将军在,不忧死矣!”她恭维了一句后,又殷勤地问了她下一个问题,“未知平原公何日入城?”

        ……这位刘夫人感觉有点古怪,她看向甄氏的眼神很不像婆婆看儿媳。

        虽然陆悬鱼对婆媳相处不太清楚,但现代的婆媳问题一般是觉得对方存在感太强,婆婆看儿媳不顺眼,儿媳看婆婆也很不顺眼。

        当然也有好的,处成姐妹的,但和刘夫人看甄氏的眼神也不一样。

        她上下打量,心里很是疑惑时,黑刃忽然开口了。

        【你觉得像不像在打量一件宝贝呢?】

        她恍然大悟,【像!】

        但是这个宝贝干嘛用呢?她肯定是……

        刘夫人刚刚打听过主公何时入城,那肯定是和主公的喜好有关了。

        陆悬鱼认认真真地也跟着刘夫人的目光,打量起低着头的甄氏。

        【……你看什么呢?】

        【你发现了没有,】她惊叹道,【她身上这件衣服!】

        这个材质!这个色泽!这个花纹!绝了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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