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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4 第七十三章 迷茫


在没有电话电报,  更没有网络的时代,消息总是传得很慢的。

        但仅限于冀州,消息又传得飞快。

        有高冠博带的人在刘备的中军营为座上客,  谋士们的每一声说笑,  平原公的每一个表情,  乃至酒席间漫不经心的一声琴音,都会被他们留心记在心里。

        等到回自己的帐篷休息时,这些一身酒气,脸蛋红扑扑的人突然就睁开眼,眼睛里一丝醉意也没有,  招招手令自己的仆役凑过来,  小声嘀咕一番,或者是忙忙地铺纸磨墨,写一封特别意味的家信。

        有短褐苍头的人在军营附近的市廛做生意,  多半是汤汤水水的生意,一面伺候兵卒吃喝,一面套点不重要的八卦。

        也有些人打扮成富商,见了偏将模样的人自营中而出,  立刻很殷勤地迎过来,丝帛内衬,  金玉带钩,  桩桩件件都是行军打仗时装饰自己的漂亮玩意儿,  很让人眼馋。

        若军队在行军打仗,许多事自然不能说,但他们也没怎么打正经仗,一直在这里干靠,时间久了,  心思也迟钝了,营中这些琐事自然就随便拿出来说了。

        流言蜚语像这场雪一样,轻飘飘地在风里打着旋儿,吹到了袁谭的案头上。

        “她喜欢崔琰那样的。”袁谭这么说道。

        郭图圆圆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她原是卑贱之人,骤得高位,举止失度也是常有的。”

        “嗯,”袁谭应了一声后,又重复了一遍,“她喜欢崔琰那样的。”

        公则先生脸上的笑忽然僵了一下,很快变成了微妙的苦恼,“主公这样在意,难道是……”

        “她不是会为情乱智之人,”袁谭声音很清晰地说道,“先生错了。”

        雪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窗口处的错金香炉被雪洇湿,飘出来的香料就染上了一丝潮湿气息。

        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极旺,因此这股带着冰雪凉意的烟雾慢慢弥漫开时,反而有一股凛然之意。

        容貌姣好的少年拨了拨炭火后,立刻退到角落的阴影里,一声也不敢出。

        ——主公似乎在说陆廉,又似乎在说自己,他想。

        他的屋子里有一切最精美的摆设,有名贵的茶,丝滑的缎,灿烂的灯,美貌的侍从,但袁谭丝毫没有被这些东西滋养到。

        这位年轻时容貌端正而英气的大公子冷冷地望向公则先生时,他的相貌似乎和年轻时没有太大差别,但很明显不再是同一个人。

        当他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看向郭图时,郭图的心里“咯噔”一声。

        陆廉是那样的人吗?

        不熟悉的人也许会对她有这样轻浮的认知,但郭图这种长年累月和她干仗的人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这样的流言只是为了掩盖一件触目惊心的事实:

        河北世家在渐渐倒向刘备。

        他们觉得她恋爱脑,刘备也默认她恋爱脑,都只是因为他们需要她用这种轻浮的借口搭一个浮桥,背离袁尚,投奔刘备。

        可这台阶将袁谭置于何地?

        不错,他确实与幼弟争执不下,那些人也确实选择了幼弟……但毕竟选的也是袁家啊!若,若他们背弃了袁尚,为什么不来投奔他?!

        他是袁公的长子!他是河北真正的继承人!河北士庶理应向他效忠,而非自轻自贱,以男色谄媚陆廉来谋一个进身之阶!

        这样轻浮的玩笑,在袁谭耳中却如山崩海啸,轰隆隆地震得他心里一阵又一阵发颤!

        当他目光冰冷地看向郭图时,其中含义也不言而喻了:你不是那般愚夫,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你为什么不说出口呢?

        是因为你甚至比他们更快一步,将你的侄子送去刘备帐下,得了一个小小的虚职么?

        郭图将头微微垂下,很是谦卑地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他送了郭十三过去,刘备也收了,很不错,给的官职不大,稍微有点让人不高兴,毕竟算是想方设法献了濮阳城嘛,那好歹也该表示表示。

        但郭图不恼,他知道族中一个小小的子侄带着几十个仆役投奔过去,的确是人微言轻的。

        他郭家家大业大,别看田丰能拉出三千部曲,他家凑一凑,五千也是有的!这是何等的豪门望族!若是他亲自投奔了刘备去,刘备不得光着脚跑出来迎接他么!

        到那时——到那时将怀里的大鹏鸟放出来,小小地施展一番手段!

        就陆廉那个憨憨!

        关羽也憨!

        张飞也憨!

        什么张辽太史慈,不值一提!都憨!都憨!待天下大定,狡兔已死,明公必定需要一个好厨子!好给自己的幼子扫清朝堂,看他从容炮制,将这一条条肥狗烹作肉羹,与他新挑选出来的同僚们共同享用!

        他已经在脑内跑了一圈的马,幻想了不知道多少美妙的未来,可脸上依旧是谦和而恬淡的微笑。

        他甚至叹了一口气。

        “主公有何明断?”

        郭嘉这么问出来的时候,曹操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冷,但并不严厉,多少有点“明知故问”,“就你嘴碎”的意味在里面。

        “袁尚拜我为假父,而今他众叛亲离,难以为继,我岂能不帮他一帮呢?”

        这个弱柳扶风的文士听过之后与荀攸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主公待三公子以慈,他若知主公高行,必不敢忘。”

        曹操摸摸自己的胡子,也叹了一口气。

        “我不敢盼他懂我苦心,只盼他这一脉能留下来,将来我于地下见到本初时,也算完成了他的嘱托。”

        ——主公就是这么真诚。

        他真诚地怜悯袁尚,并同他们认真商量起去刘备营中拜谒,为袁尚求情这桩事的细节。

        这是千真万确,真的不能再真的。

        至于除却怜悯之外,曹操有没有别的想法?那自然也是有的。

        随着陆廉那个与世家和解的流言渐渐散布开,越来越多效忠袁尚的世家会开始摇摆,而这正是他绝好的机会。

        有人突然开口了:

        “主公可要修书告知邺城?”

        曹操摸胡子的动作忽然一滞。

        这问题很笨,在这一圈说话只要说三分,剩下七分谜语用眼神交流都能清楚明白的聪明人里,尤其的煞风景。

        但问问题的是夏侯惇,所以不管是这几个心腹谋士,还是上首处的曹操本人,谁也没有露出过轻视的表情。

        曹操甚至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元让才是真正的至诚君子哪!”

        当曹操的车马自邯郸而出,一路辗转来到刘备屯兵的内黄时,刘备才是真的大吃一惊!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私下里怎么看是一回事,这众目睽睽之下!

        这还有这么多河北世家,高矮胖瘦纷纷在场!

        那私仇就必须得先搁一边,咬着牙也得给他好好迎接进帐,再全须全尾送出去才行!

        况且这个小个子中年长得很一般,身高当然也马马虎虎,但自然就是有一股奇异的亲和力,只要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一看刘备,再看一看周围的人,周围这一圈围观群众无不露出了如沐春风的表情。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说曹老板和她家主公都是魅力值点满开卡,别管相貌美丑,人家自有这种气场,好似身上滚了猫薄荷之后,坦荡荡地走进群猫之中一般。

        ……但她不在。

        这对于曹操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不过跟着一起吃饭的张辽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曹操的车马进入刘备大营时,陆悬鱼正在发愁。

        诸葛亮告诉她,世家让渡权力是有一个窗口期的,只在她刚刚戴上恋爱脑人设,转变心意的这一小段时间里。

        世家不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会特别小心谨慎,保底只求项上狗头,那她提出什么要求就都很容易商量。

        过了这个阶段,消息慢慢传播开,河北世家知道她不是德州电锯杀人狂了,胆子也大了,重新又心疼起自己的小钱钱了,那她就要陷入拉锯战中,和这群眼高于顶的老钱就民生与军事的桩桩件件开始扯皮,直到主公彻底平定河北,她的任务卸下,换正规的大汉郡守过来接管。

        ——所以,现在必须勤奋起来!小先生这样谆谆教导。

        ——怎么个勤奋法?乐陵侯一脸的迷茫。

        ——当然是开始疯狂宣传啊!

        光用嘴说的不行,那变成了下乡传教了。

        女吏们去治病的同时,也在宣讲平原公的好,乐陵侯的妙,这俩人是贵人吗?是贵人呀,可是他们一个会编席子,一个会杀猪呢!

        揣手手的老农听了,就会惊叹,编席子的贵人吗?!他也会编呀!

        那村中的屠户听了,也会挺一挺肚腹,矜持地接受别人略带羡慕的打量,咱们大汉的大将军好几个出身寒微的,但这不是干的很不错吗?

        他们听过故事,过后就会忘,所以还得继续铺一铺其他工作下去。

        度田案比是别想了,但可以拿了孔融编的小册子,就着下雪天留客天,给大家讲一讲平原公治下的田地是怎么种的。

        陆悬鱼骑着马在附近村庄溜溜达达时,就突然地被抓住了。

        女吏和农人产生了一点争执,需要她做出一个公允的决断。

        “什么决断?”她有点紧张。

        老农有点怀疑地上下打量这个不知道到底多大官的年轻人。

        “你们这书上说,村边种些椒树很好,说它耐旱喜阳,木料好,果实也好。”

        “哦,哦哦。”她不安地搓手。

        “可这树从来都是要三五年才能挂果。”

        “是有点长。”她赶紧捧了一句哏。

        老农就不说话了。

        她和老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

        三五年后,他们在哪里?这些百姓又拿什么保证这几年的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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